谢谢痴痴坐在原地,甚至忘了去擦拭泪水。
冬天的夜风十分冰冷。
风起于青萍之末,只是不管如何,在谢谢这边,吹来吹去,都是死灰。
等崔东山回到学舍,于禄已经坐在桌旁,脸色红润,精神焕发。见到崔东山进来,他笑着起身:“公子恕罪。”
崔东山说道:“坐吧,看在你比谢谢聪明许多的分上,嗯,天赋也好一些,就不跟你计较了。”
于禄乖乖坐下,还给崔东山倒了一杯茶,动作自如,根本就没有半点重伤卧床的样子。
崔东山接过茶杯,笑问道:“说说看,为什么会出手收尾。”
于禄坐在那里,双手拢袖,像是在取暖。又因为自己身材高大,而对面的白衣少年比他矮许多,所以便有些耷拉着肩头,显得缩成一团。他缓缓说道:“头一个原因,当然是原本觉得活着没盼头,但是这一路求学,突然又觉得有件事情还是很有意思的,所以一冲动,就做了。第二,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一路行来,我有些不甘心,总想着学以致用。可是陈平安境界太低,公子架子太大,那些魑魅魍魉都给林守一收拾掉了,其实他道行也不够看,怎么办?刚好借这个机会,把那个大隋剑修当作自己在武道上向前走一步的磨刀石。反正活着无聊,看一看更高处的风光,又不少一块肉。”
崔东山笑道:“垫脚石更确切一点。”
于禄笑着点头:“公子说得对。”
崔东山道:“继续。”
于禄想了想,崔东山笑问:“不然我来帮你说?”
于禄苦笑道:“我只要不死,以后陈平安就会觉得欠我一个人情。”
他有些紧张,但不敢奢望自己可以蒙混过关,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公子之前说我和谢谢的性情跟陈平安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这辈子都当不了陈平安的朋友。我知道多半是对的,可心底还是有些不信,哪怕公子现在站在我跟前,我还是那句大不敬的话,要试试看。如果能够证明公子是错的,就最好了。”
于禄站起身,认命道:“实在没有想到公子会去而复还,请公子责罚。”
崔东山伸手往下按了按:“一举三得,做得很漂亮啊,我有你这样的仆役,高兴还来不及呢,责罚什么?”
于禄大大方方坐下。估计这就是他跟谢谢最大的不同。
那个少女一样聪明,只是她想要很多可能一辈子都争取不来的东西。反观这个高大少年,什么都放得下,想要拿起来的东西又不会太重,而且从来无关崔瀺的大局,所以过得更加轻松。
大骊国师崔瀺,公认棋术极高。
于禄和谢谢,与白衣少年朝夕相处,实则无时无刻不是在与之手谈。谢谢下棋下得太用力了,反而会让崔瀺觉得愚不可及,眼皮子都懒得搭一下。
于禄就像是只在无关痛痒的小地方抖搂一下他的聪明机智,玩几手崔瀺早就玩腻了的小定式,这样就会让崔瀺点点头,觉得还凑合。
谢谢心里的负担太重,看得太远,其实极为坚韧可敬。但是才逃过大骊娘娘的掌控,又沦为崔瀺的牵线木偶,则是她的大不幸。
于禄却看得清最近处的细微人心,所求不多,反而活得一身轻松。
崔东山袖中飞出那柄形状如麦穗的“金秋”,围绕着灯火飞速旋转。
于禄面不改色,笑问道:“公子这么走入书院,不怕身份泄露?”
崔东山仔细盯着那柄飞剑,轻声道:“以杀止杀,以恶制恶,知道吧?”
于禄点点头。
崔东山始终凝视着飞剑带出的金色轨迹,由于飞掠太快,剑气消散的速度远远低于生成的速度,丝丝缕缕缠绕在一起,最后像是一个金色圆球,最中央是那点灯火。
崔东山说道:“一样的道理,给大隋一个看似荒诞的理由。一个不够就两个,只要事不过三,两个应该恰到好处。”
于禄犹豫了一下,苦笑道:“第一个,不然换成我?”
崔东山斜瞥他一眼:“怜香惜玉?”
于禄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崔东山笑道:“你看得清楚,是因为太近。但是你要记住,一叶障目,只看清楚一片叶子的所有脉络……”
他不再说话,闭上眼睛,换了一句让于禄出乎意料的话:“如果真能看透彻细微的最深处,也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要知道,这其实就是我的大道……之一!”
于禄似乎全然无法理解,就不去多想。
崔东山站起身,默然离开学舍。
在他离开很久后,于禄伸出袖中的一只手,低头望去,手心都是汗水。
那位大骊国师曾经笑言,天底下已经立教称祖的三大势力,各自的宗旨根本,无非是道法极高、规矩极广、佛法极远。那么这个极小是?
世人所谓的一叶障目,若是有人真真正正、彻彻底底看清楚了这一叶,当真还会障目?
于禄猛然抬起一只手臂,手背死死抵住额头,满脸痛苦,呢喃道:“不要想,先不要想这些。”
崔东山来到之前打死不走入的文正堂外,直接一步跨过门槛,拿起一炷香,只是一炷香,而不是按照规矩的三炷。
一手持香,另外一只手捻动香头,瞬间将其燃烧点亮。
崔东山不去看至圣先师,先看了眼齐静春的画像,最后转移视线,望向老秀才的图像,双手捧香在额头,在心中默念。而后睁开眼睛,没有半点烧香人的虔诚肃穆,将手中那炷香插入神坛上的香炉,扬起脑袋,对着那副画像嬉皮笑脸道:“老头子,跟你借一下而已,可别太小气啊。不多,就三境,三境而已,而且只在东华山用,这总行了吧?我如今已经有五境修为,由此可见,跟在你安排给我的先生身边,我崔瀺是学有所成的,对吧?如今你最得意弟子的最得意弟子遇上了麻烦,我又被自己先生托付重任,你不表示表示,说不过去吧?”
崔东山耐心等着,没有动静,香炉那炷香点燃之后,竟是半点不曾往下烧去。
他破口大骂:“老头子,你当真半点不管我了?就连报上齐静春的名号都不管用?你他娘的怎么当的先生!老王八蛋,喂喂喂,听见了吗?我骂你呢,你大爷的,真是无情无义啊……”
毫无用处。崔东山急得团团转,最后再度闭上眼睛,试探性重复了一遍,只不过这次加上了“陈平安”和“李宝瓶”两个名字。
片刻之后,香炉之内的那炷香以极快速度燃烧殆尽。
崔东山反而默不作声,沉着脸转身离去。
出门之时,从崔东山跨过门槛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练气士第九境了——
足足高了四个境界,不是崔东山原先讨要的第八境龙门境,而是“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的第九境金丹境!
崔东山站在门槛外停下脚步,仰头望向高空,怔怔出神。
很快,他就恢复玩世不恭的表情,做了个自戳双目的动作,继续前行:“先前认你做先生,算我崔瀺瞎了眼。今儿起,老子叫崔东山,只是陈平安的学生!”
手心突然传来一阵痛彻心扉、直达神魂的剧痛,把崔东山给疼得当场跳起来,然后就这么一路蹦跶着跑远,等到他跑到山顶后,才终于消停下来。
崔东山倒抽着冷气,浑身直哆嗦,在原地使劲甩动手臂,把一个晚上睡不着觉跑来山巅赏景的书院学生给看得呆若木鸡,心想这哥们儿是发羊痫风啊?
崔东山刚要一巴掌扇死这小王八蛋,茅小冬出现在山顶,那个书院学生连忙对老人作揖,飞快下山。
茅小冬打量着崔东山,观其气象,看出深浅后,板着脸走下山去,与崔东山擦肩而过的时候冷声道:“既然如此,你就老实一点在书院待着,我茅小冬就当捏鼻子忍着粪臭了。别忘了这里是大隋京城,做事情三思而后行!”
崔东山一步飞掠到那棵千年银杏树枝头,四处眺望一番后,定睛望去,最终对着东华山附近一栋幽静宅子破口大骂:“那个叫蔡京神的老乌龟王八蛋!对,就是喊你呢,快来认祖归宗!你十八代祖宗我今儿要跟你讲讲家法祖训,快点沐浴更衣,磕头听训!”
茅小冬深吸一口气,加快步伐下山。
崔东山犹自骂骂咧咧:“孙子蔡京神,别当缩头乌龟,快点回家喊上你儿子、孙子一起来给你祖宗磕头。赶紧的,祖宗在这儿等着呢!”
东华山附近那栋宅子,一道虹光平地暴起,升至与东华山山巅齐平的高空。
蔡京神怒吼道:“找死!”
崔东山以更大的嗓门答复道:“老祖宗在这里找龟孙子,不找死!”
蔡京神继续吼:“滚出来!”
当他升空之后,以东华山为中心,四周不断有灯光亮起,由近及远,越来越多。
崔东山在众目睽睽之下,嘿嘿笑道:“乖孙儿,你快点滚进来!”
蔡京神似乎被他的言语给震惊到了,竟是一时半会儿有些发愣。
崔东山乘胜追击道:“他娘的,谁借给你的狗胆,敢欺负老子的门下弟子?蔡京神,手脚利索点,快点拿刀砍死自己。记得砍得诚心一些,砍出十境修士该有的风采!那么祖宗我就当你认错了,说不定还能既往不咎……”
蔡京神愤怒的咆哮声几乎响彻方圆十里:“茅小冬!你们书院不管这混账疯子,我来帮你管!你只管收尸便是,陛下那边,我后果自负!”
他御风而立,面朝山崖书院,一脚重重踏出,抡起手臂,最终做出一个投掷姿势。
一根雷电交织的雪白长矛呼啸而去,直刺东华山之巅的那棵银杏树。
崔东山哈哈大笑:“来得好,乖孙儿总算还知道孝敬你家祖宗!来而不往非礼也,老祖宗打赏,孙儿蔡京神好好接着!”
电矛扑向山巅大树,很快闯入书院地界的上空。
这座历经坎坷的新山崖书院虽然已经不是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但毕竟还有茅小冬坐镇其中,很大程度上拥有一方圣人小天地的地利优势。不过不知是书院自觉理亏,还是茅小冬不愿与蔡京神敌对,竟是毫不犹豫地撤去了地界防御,任由山上山外两人展开一场公平公正的捉对厮杀。
银杏树这边,亦是有一抹细微金光当空炸起,相对长达两丈、气势威严的巨大电矛,那点金光实在是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随着那抹金光飞出山顶,迎向那根电矛,许多原本心存轻视的行家就开始真正小心凝神了。
那柄破空而去的袖珍飞剑割裂出一条轨迹,四周竟然出现昏暗到极致的缝隙,这是传说中世间实物与光阴长河的激荡碰撞,飞剑的掠空速度、本身材质的坚韧度、其中蕴藏剑意的雄厚,三者缺一不可。
到了这个层次的本命飞剑,号称剑光一闪,万物可斩!
果不其然,那根试探意味多过一击毙命的电矛被金光瞬间击碎。
空中电光四溅,如一场绚烂火雨。
蔡京神狞笑道:“还有点道行,再来!”
这次他终于放开手脚,一根根电矛迅猛掠向东华山。
金色剑光随之大放光彩,在山巅之外划出一抹抹璀璨流萤。
崔东山盘腿坐在银杏树高处枝头,优哉游哉,手心托着个方方正正的玉玺。
他没有半点大战正酣的兴奋,反而略显惫懒无聊,心中冷笑不已:我先生不多,如今就一个。师兄弟看得上眼的不多,一生知己朋友不多,入眼的美人不多……可我法宝多啊!
那一夜真是精彩纷呈、跌宕起伏,最后小半座大隋京城人家都被惊醒,披衣出门,要么在院子里远望东华山,要么干脆爬上树枝、墙头甚至是屋顶。一场漫长的神仙打架看得十分过瘾,尤其是孩子们,一个个欢天喜地,只恨家里瓜子糕点不够吃。
两位神仙一直从大半夜打到拂晓时分,害得一宿没睡的大小官员们几乎人人都神情萎靡地去参加朝会。
事后有高人粗略统计,东华山那位来历不明的白衣仙人除了最开始的金色飞剑,之后光是露面的法宝就多达二十六件,无一不是流光溢彩、品相惊人,真是次次出手都不带重样的!有京城好事者已经偷偷将其尊称为“蔡家老祖宗”。
蔡京神所在的那个京城豪门,从上到下,像是真的刚刚认了一位自家老祖宗,第二天就没谁好意思出门。
当天,李槐就收到了那套失踪已久的小泥人儿,以及原先三名舍友姗姗来迟的道歉。那一刻,李槐既没有喜极而泣,也没有嗫嗫嚅嚅,他就是有些想念爹娘和姐姐了。
李宝瓶、林守一、于禄、谢谢,以及崔东山,他一个一个谢了过去。
林守一又去了书楼,学舍里只剩下李槐一个人。这是他第一次翘课,虽然读书不行,可之前不管受了什么委屈,哪怕给人打得鼻青脸肿,他都没有缺过夫子们的课业。但是今天,李槐蹲在学舍外,没去上课,而是晒着冬天的和煦太阳,轻轻用树枝写着一家人的名字。他这次没哭。
大隋京城,穿着寒碜的一行三人问着路,缓缓向山崖书院走去。
身材丰满却眉眼泼辣的妇人在女儿用蹩脚的大隋官话再一次跟人问过路后,气得一巴掌拍在自家男人脑袋上:“没用的玩意儿,到了书院,你就在山脚待着吧,省得给儿子丢脸!”
那个五短身材的窝囊男人背着一只大行囊,难得稍稍硬气地跟媳妇反驳一回:“还是见见吧,咱们给儿子带着好些吃食呢,你们背着上山,很累的。”
妇人气不打一处来,叉腰怒骂道:“李二,你也就这点能耐了!好嘛,我们娘儿俩都狠得下心说走就走了,你倒好,一个大老爷们儿,临了说要见一见儿子?”
妇人伸出手狠狠拧着男人的腰肉,拧了半天没动静,只得悻悻然作罢:“一身腱子肉,力气只会在晚上欺负老娘!”
李二嘿嘿笑着,妇人一脚踢过去,妩媚道:“死样!”
男女身旁,一个身材抽条如柳枝婀娜的少女没理睬爹娘的打情骂俏,只是柔柔笑着。想到马上就能看到自己的淘气弟弟,她便有些开心。
妇人突然一下子红了眼睛:“不知道槐儿是胖了还是瘦了,可千万别给人欺负了,我这个当娘的可不敢在这里骂人啊。”
李二习惯性默不作声,最后望向书院,咧嘴笑了笑。
欺负我儿子?哦,如果真有,那我李二就去会一会那位英雄好汉。多大点事?
阿良曾经调侃李槐小兔崽子是窝里横,外边?。这一点,李槐十有八九是跟他娘学的。这还没到东华山,刚瞧见山崖书院的牌楼,妇人就开始怕了,在家乡小镇骂街巷战无敌的气焰半点没剩下。倒是她男人依然走得脚步坚定,跟上山下水没两样。女儿李柳也不差,该问路问路,该道谢道谢,便是大隋京城的百姓,在东宝瓶洲北方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顶,遇上这样漂亮温柔的少女,仍是给予了最大善意。
山崖书院虽然搬离大骊,被摘掉了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头衔,元气大伤,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大隋仍然是无数士子学生心目中的圣地。
而且书院在待人接物方面挑不出任何毛病,便是三人穿着寒酸,浑身冒着泥土气,一听说是书院学子的家长,就十分客气周到。有人亲自领着他们去书院专门用来安顿远方客人的住处,然后又带着他们去塾堂找李槐。得知李槐今日缺课,就又辗转到了林守一的学舍,果然看到那个在地上拨弄树枝的孩子。
李家三口之所以能够直奔此地,在于李槐这三个孩子毕竟是原山长齐圣人的嫡传弟子,近期又折腾出那么大风波,李槐这拨人在书院的动静,例如各自性格如何、品行如何、学问大小、住在何处,几乎人人皆知。
对于大多数不掌权的书院夫子们而言,在这件事上,依然看得比较淡,并无明显的好恶情绪,更多还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教圣贤书。
当李槐听到喊声,抬起头后,看到再熟悉不过的三个身影,有些蒙,只当是自己做梦,狠狠揉了揉眼睛,这才丢了树枝站起身,一路飞奔,先与那位言笑晏晏的书院先生作揖致谢,这才仰着脑袋看着爹娘姐姐,红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亲人不在身边,有些委屈,会觉得就那样了;可当亲人真的出现后,反而就会觉得那个委屈比天还大了。
只不过李槐到底是走了好几千里路的远游之人,哪怕年纪小,跟着陈平安见过无数大山大水,从暮春走到了初冬,懂得了收敛情绪,没像在小镇那么咋咋呼呼,一下子就又开心起来,用手臂抹了抹眼睛,问道:“爹、娘、李柳,你们怎么来啦?”
领路的先生笑着告辞离去,不耽误一家人团聚。
妇人顿时如释重负,一把抱住李槐,哽咽道:“我家槐儿怎么这么黑瘦了?哎哟,娘亲的心肝都要碎了。都怪你爹,恁大个人了,都走到了老远的地方,突然说不放心你,怕你没钱吃饭,怕你生病没人照顾。我们仨一合计,就想着还是来书院看看你……”
身材矮小结实的李二就像一块黑黝黝的硬铁,此时还背着一座小山似的行囊,挠挠头,脸色尴尬道:“我只说了一句,说不知道槐儿在大隋书院吃不吃得上鸡腿,你娘和你姐就都哭了起来,怎么劝都没用,后来他们娘儿俩就……”
被揭穿真相的妇人蹲在地上,转头狠狠瞪了一眼自己男人:“滚滚滚,就你话多,你要是不想槐儿就自个儿去山脚待着。”
李二傻笑着,当然没挪步。
妇人蹲在地上,摸摸自己宝贝儿子的脑袋,揉揉他的小细胳膊,心疼道:“怎么这么瘦啊,是不是吃不饱睡不好?”
李槐立即满身豪气,咧嘴笑道:“吃得好睡得好,好得很呢。娘亲,我告诉你,这趟来大隋求学,我可是跟在陈平安他们后头,自己一路走过来的!走了好远,几千里呢,从咱们老家先走到棋墩山、红烛镇、绣花江、野夫关,再穿过黄庭国……瞧见没?”他后退一步,抬起一脚,“草鞋!陈平安给我编的,又结实又舒服。后来我想自己学来着,陈平安没让。娘亲,你猜我换了多少双草鞋?”
这个问题一抛出来,完全让妇人招架不住,哭得稀里哗啦。李柳赶紧蹲下身,轻轻握住娘亲的手。
李槐也有些慌了神,不知道这怎么就让娘亲伤心了,赶忙收起草鞋,眼珠子滴溜溜转动起来,灵机一动,大声道:“娘亲,去屋里,我给你们看一样好东西!”
到了林守一学舍,李槐啪一下将那只绿竹小书箱放在桌上,学着李宝瓶双臂环胸,斜瞥一眼姐姐李柳,再学着崔东山说话的方式,得意扬扬道:“咋样,我的小书箱哦,好不好看?羡不羡慕?”
李槐犹不罢休,熟稔地背起小书箱,绕着桌子走了一圈,把李柳给看得又心疼又好笑,赶忙帮着摘下书箱放回桌上。泪花儿在她眼眶子里轻轻打转,那张粉扑扑的鹅蛋脸上则笑意柔柔。灵秀少女独有的笑意,好似春江水暖。
李二突然问道:“这一路,没被人欺负吧?”
李槐摇头笑道:“没呢。”
妇人一听到这个就来气:“儿子给人欺负了又如何,就你那窝囊样,在老家哪次儿子受了委屈不是我这个当娘的骂回去的,你能做啥?”
李二缩着脖子小声道:“那不是在家乡嘛,街坊邻居的,大多心不坏,总不能伤了和气,到最后还是媳妇你难做人。”
妇人一拍桌子:“还敢还嘴!李二你是想造反啊?还是觉着出了趟远门,长见识了,想要抛家弃子、换个年轻漂亮的媳妇了?”
李二无奈道:“怎么会。”
妇人大怒:“那是你有贼心没贼胆,知道别的女子根本瞧不上你。上回咱们遇上那个大长腿的妖精,穿得花里胡哨的,一看就不是个正经人家,你就没偷瞧?真是丢人现眼,臭娘儿们胸口连二两肉都没有,也敢跟老娘比姿色?”
李二欲言又止,蹲在地上唉声叹气。愁啊。
那山上老妖婆看着是挺年轻,其实有七八百岁了,好歹也算称霸一方的九境得道妖修,我要不瞧她一眼,让她晓得轻重厉害,她可就要杀人吃肉了。如果你们娘儿俩不在身边,我早早一拳打杀了。
可这些乌烟瘴气的玩意儿,他哪里敢跟自家媳妇说啊。
蹲在地上的汉子一直忘了拿下行囊,所以就像靠着一座小山峰。
妇人怒吼:“东西还不快拿出来,怎么,不舍得给儿子,留着给外边的狐狸精啊!”
李二赶忙起身,打开行囊,把一堆吃食、衣物、书本堆放在桌上。
李槐好奇问道:“咱家这么有钱?”
妇人笑着解释道:“你爹傻人有傻福,咱们这趟出远门,路上你爹找着了一些草药,拿去一卖,值不少钱。娘亲还是第一次见着金子哩,金灿灿的,瞧着就让人心生欢喜。如今娘亲攒下一些家底了,不过你小子先别惦记,那可是将来帮你娶媳妇用的。”
李槐看了眼一直坐在旁边不说话的姐姐:“先给我姐当嫁妆呗,我又不急。”
妇人气呼呼道:“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生下来就是赔钱的,给她作甚?”
李柳习以为常,半点不生气。她打小就是逆来顺受的好脾气,这一点随她爹,完全不像李槐。一家四口人相依为命,儿子像娘女儿像爹,倒也有趣。
李槐摇头道:“娘,你这样的话,以后我姐就算嫁了个好人家,也非得受气。你就是运气好,找到我爹这么老实的人,啥都顺着你,要不然就舅舅那些人,如果你真被我爹欺负了,娘家人靠得住?那就是气上加气,能给人气出病来。娘,我说得对吧?”
妇人给噎得说不出半个字来。李柳嘴唇抿起,偷偷笑着。
妇人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儿子额头,悻悻然道:“哟,长大了,就不帮着娘说话啦?”
李槐嘿嘿笑着,转头望向身边的姐姐,坏笑道:“李柳,我这趟出门,帮你找了好几个相公……”
李柳眨眨那双秋水长眸,似乎有些茫然。
妇人一巴掌拍在儿子脑袋上,气笑道:“怎么说话呢!你姐只能嫁一个!当然,如果真没嫁好,受不了委屈,那么可以离了再换,但是没有一女嫁多夫的道理。”
李槐坏笑道:“李柳,我现在跟林守一住一起哦。”
妇人疑惑道:“就是那个爹在督造衙署当官的林守一?”
李槐点头道:“就是他,跟董水井抢我姐的那个,如今可厉害了,对我也很好。以前在家乡学塾吧,我还挺讨厌他的,如今才发现他其实人很好,就是脾气冷了点,耐心不太好,比不得我的未来小师叔陈平安。”
李柳默不作声。
妇人“哦”了一声,笑问道:“你一口一个陈平安的,又是谁?是不是家里更有钱?不会是你帮你姐挑选的相公吧?”
李槐摇头道:“陈平安啊,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跟阿良一样。不过他不是我姐夫,年纪其实刚刚好,但是李柳配不上他。”
妇人又是一巴掌打赏过去:“什么叫李柳配不上他,有你这么说你姐的吗?你姐哪里不好了,要模样有模样,脾气也不差,一看就是个相夫教子的好媳妇,明摆着嫁给谁谁都不亏。”
李二坐在对面,脸色古怪。
李槐一本正经地说着混账话:“我说实话啊,你看我姐啊,长得……还凑合吧,家世的话,唉,提这个伤感情。”
说到这里,孩子笑道:“不过爹娘是谁,由不得我们。再说了,我们家穷是穷了点,可爹娘你们很好啊。陈平安有一次跟我一起在山上拉屎,我们俩就随便聊。陈平安说他爹娘都走得早,就让我多念着你们的好。一开始我可没多想,只当他是拉不出屎来,跟我在那儿没话找话呢,后来跟陈平安走了一路,才晓得他说的是真心话。跟你们说啊,我跟陈平安关系可好了。你们也知道我最怕鬼了,晚上憋不住,一定要拉着陈平安一起的,他从没说我烦,真的,就连心里头都不觉得我烦。这样的人,我姐配不上。”
妇人冷哼道:“陪你拉屎撒尿就是大好人啦?”
李槐开始掰手指:“除了这个,陈平安还给我做小书箱、编草鞋、做饭、洗衣服,还帮我养毛驴。我得风寒了,他大半夜跑几十里山路给我采药煮药。他还花钱给我买书、送我玉簪子、教我打拳,跟我说以后要孝顺爹娘。出了事他不骂我,反而帮着我,挡在我身前,狠狠揍那些坏蛋……根本数不过来啊。我倒是想他当我姐夫来着,做梦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