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愕然。
李二看着那个神采飞扬到有些陌生的儿子,有些唏嘘,更多还是高兴。
妇人笑着拿出一双千层底布鞋:“这是你姐给你缝的,肯定比穿草鞋舒服。”
李槐叹了口气。妇人疑惑道:“咋了?”
李槐眼神忧伤地望着娘亲:“你们怎么不多生一个姐姐,生得更好看一些,我好送给陈平安,那我以后想喊他姐夫,或者喊小师叔,就都可以啦。”
妇人拧着儿子的耳朵:“哪有你这样埋汰自己姐姐的,气死老娘了!”
李柳笑得眼睛眯起月牙儿。她对这个自幼就无法无天的弟弟,是真的打心眼里喜欢。而且她知道,这个顽劣弟弟不管嘴上如何说她的坏话,对她终究是很好很好的,只不过外人不知道而已。
“你家俩孩子,女儿有天资,儿子有洪福。”
这是他爹在杨家铺子做事时,杨老头亲口说的。当然,其实还有半句话,李柳听过就忘了:“还有个骂天骂地骂阎王的泼妇,是你李二家门不幸。”
房门口,传来脚步声,一个容貌俊秀的冷峻少年随后出现,呆了呆,破天荒地有些脸红。
李槐唯恐天下不乱,望着林守一,指了指自己姐姐,哈哈大笑道:“我姐李柳哦,她自己登门给你做媳妇来啦。”
妇人看林守一是挺顺眼的,知书达理,不光是有钱人家的孩子那么简单,偶尔几次登门,虽然话不多,对她都很尊敬,也不会嫌弃他们家穷。而且妇人对于读书人一向有好感,总觉得以后嫁女儿一定要嫁到书香门第,哪怕女婿家里没什么钱也没关系。
李槐站在长凳上,玩笑道:“林守一,你坐我姐身边呗,反正以后就是一家人啦。”
妇人拧了他一把:“不许胡说八道。”
林守一深吸一口气,当然不敢坐在李柳身边,跟李槐爹娘客客气气地问好之后,怀里捧着书坐在了李柳对面。
相比林守一,同样是喜欢自己女儿的学塾孩子,李二其实反而更喜欢董水井一些。不过对林守一,他倒也觉得不错,只是没董水井那么合自己脾气罢了。在这个家里,将来李柳嫁人,他说话最不管用。媳妇点头,李槐认可,李柳喜欢,最后才是他李二。
之后聊到书院和东华山,知道李槐爹娘三人要在这边住几天,林守一便提议带着他们出门逛逛。
李槐偷着乐:“哟,这就当上女婿啦。”
这句话一出口,他就被他姐姐轻轻拧了一把胳膊,并且吃了他娘亲一记结结实实的栗子。
东华山风景极好,这一逛就足足逛了将近一个时辰,而且还只逛到半山腰。吃过午饭,书院两位先生主动登门来到林守一学舍,依旧是和和气气的,让妇人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在她看来,齐静春毕竟只是小地方的穷酸教书匠,人好是好,可如今到了大隋京城,真正有身份的读书人怎么可能没点脾气?自己儿子什么性子,她这个当娘的最清楚不过,她是真怕李槐被先生们视为读书没出息的眼中钉,每天除了呵斥就是打板子,李槐怎么受得了?
在一家四口陪着两位先生闲聊的时候,外人林守一安安静静坐在旁边。
李槐经历过那桩比天还大的风波后,性子变了许多,沉稳懂事多了。
至于李柳,好像是再过一千年一万年都不会变的娴静性子。她有一双特别好看的眼睛,林守一百看不厌。当然,是偷偷看。
李槐的娘亲没那么大大咧咧了,说话细声细气,跟在小镇的时候截然不同,还显得局促不安,这一点,甚至不如她女儿来得大气。李柳没有上过学塾,但是会经常去学塾接李槐放学,哪怕是遇上先生齐静春,李柳依然会不卑不亢,待人接物透着一股天然的慧根灵秀。李柳对谁都会客气而礼貌,给林守一她离你很近却又很远的奇怪感觉,同时哪怕她离你很远,在看不见的远方,却又仿佛就俏生生站在自己心头。
所以林守一很喜欢她,哪怕只是这样偷偷看她,他的心情也会尤其平静祥和。
看过了一重重的秀美山水,可只要她不在那儿,就都不是最好的山水。
至于李二,对那两位先生是客气到了极点,恨不得端茶送水,说话的时候就一直弯着腰,本就个子不高,这样一来就愈发显得矮小敦厚了。他只会劝说李槐的先生们吃东西,问题是两位先生虽然在书院地位平平,可能够在书院教书的夫子,哪一个会差了?圣人教诲,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桌上那些吃食,人家真的未必愿意多吃的,略微吃一些是礼数不假,可哪有当真把自己吃撑的道理。
如果换成是以前,李槐看到自己爹这样会觉得丢脸,但是这一次,李槐没有。
他爹是没本事,但是他爹这辈子把能给他李槐的都已经给了。
如今李槐觉得他爹不管做什么都不丢人。
不太愿意跟他和林守一说什么闲话的陈平安教过李槐类似的道理,然后一路上发生那么多的事情,让李槐不当回事地听过之后,又在心里大致懂了一些。阿良也曾经私下无意间跟李槐说过,有钱人随手送他一千两银子,跟陈平安送他十两银子,谁更好心好意,让李槐自己掂量掂量。如果对前者轻易感恩戴德,可以,是因为他还没长大,见识不多,问题不大;但如果对后者视而不见,那就是他根本没良心,是傻。
看着忙前忙后傻笑着的男人,李槐突然有点心酸,就开口让他休息一会儿。
李二起先是觉得自己做得不讲究了,可看到儿子的眼神后,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就笑着站到一边,想要蹲下,但似乎觉得这样很是粗鄙不堪,蹲了一半又连忙站起身。看到自己儿子背对着两位夫子朝他做了个鬼脸,他便憨憨笑了起来,搓了搓手。跟自己孩子的先生相处,他原本确实有些紧张,这会儿就好多了。
聊完之后,两位先生就离去了,毕竟下午还要授课。一家四口加上林守一,一起将他们送到门外。
李槐下午有课,但是孩子说今天就想陪陪爹娘,保证明天开始读书会更努力更用心。书本总归没长脚,先生们肚子里的学问也跑不掉,只要好好念书,肯定是能读回来的,但是爹娘在书院待不了几天,得多陪陪。
这番乖巧懂事的言语把妇人给说得怔怔出神,看着那个满脸认真的孩子,当场就哭了起来,然后对着李二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埋怨他非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把儿子一个人留在这里吃苦。
李二对于这些飞来横祸,当然是一声不吭地受着。
林守一壮起胆子,小声询问李柳想不想去书楼看看,说书院的藏书是大隋王朝最丰富的。李柳笑着摇了摇头,说要陪弟弟。
接下来整个下午,李槐就在爹娘住处玩闹,没忘记背上那只小书箱,神秘兮兮地掏出那只彩绘木偶,说这可是他珍藏已久的宝贝,然后故意一脸心疼地送给姐姐。李柳当然不肯要,只是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就还给了李槐。李槐有些郁闷,说她是头发长见识短,不识货。李柳摸了摸弟弟的脑袋。
林守一没好意思厚着脸皮待下去,就去书楼看书,只是怎么都看不进去,最后干脆放下书,站在窗口苦等,眼巴巴等着日头西斜。
临近黄昏,李槐突然说要跟他爹说点事情。妇人就说:“什么事情不能当着我的面讲,总不会是给李柳找了相公,还要顺便给你爹找新媳妇吧?”
李槐笑着说:“我爹掉坑里这辈子都爬不出来了。”
妇人笑着作势要打,看到一大一小走向房门口的身影,又叹了口气,默默流泪。
李柳虽然长得柔弱,却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只是看到娘亲这样,她也有些难过。
她们都不傻,都明白不是因为真正吃过苦头,李槐不会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只是已经懂事的孩子,不愿意说那些不开心的事情而已。
李槐带着李二走出门口,门外没多远就是一片小湖,两人沿着湖边小路缓缓而行。李槐问道:“爹,这座东华山,有您去过的老家那些山大吗?”
李二笑道:“比有些山大,比有些山小。”
答案跟他的人一样无趣乏味。李槐翻了个白眼,蹲在湖边,捡起一粒石子丢入湖中:“爹,就冲您对我娘这么好,就很好了。”
李二不善言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槐突然低声道:“爹对我也很好。以前,对不起啊。”
李二蹲下身,轻声道:“哪有当儿子的跟爹说什么对不起的,用不着。”
他很快苦着脸道:“你这么说,爹心里慌,不踏实。”
李槐咧咧嘴,转头看着这个曾经害自己在学塾被同窗瞧不起的男人,轻声道:“爹,我胆子小,是随您还是随娘亲啊?照理说您还敢自己去山里呢,我就不敢。以前在家里待惯了,就觉得谁对我好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现在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外边的坏蛋多着呢。后来这一路跟陈平安待在一起久了,发现他不爱说话,就只会埋头做事,但对谁好吧,那是真的恨不得把身上所有好东西都拿出来,跟爹您是差不多的性子……”
李二伸出粗糙宽厚的大手,轻轻放在孩子脑袋上:“长大啦。”
李槐伸手拍掉汉子的手掌,没好气道:“没呢,离开家的时候是七岁,这还没过年呀,所以还是七岁。”
李二双手叠放在腹部,蹲着望向湖水开始发呆,最后愧疚道:“爹这辈子没啥本事,没让你们仨过上半天好日子,尤其还让你给人瞧不起,读书读得不开心,爹心里头……”
李槐摆摆手,打断他的话,老气横秋道:“爹,不是我说您啊,多大的人了,还说这些有的没的。”
他沉默片刻,耷拉着脑袋:“爹,其实看到您在先生面前那个样子,我挺难受的。”
铁打的汉子也让自己儿子这句心里话给说得狠狠揉了揉脸颊,总觉得自己是真对不住这么懂事的孩子。
李槐最后站起身,笑道:“爹,这两天好好带着娘亲和姐姐一起逛逛大隋京城,哪怕买不起好东西,看看也好。以后等我读书有些出息了,回头我给你们买!走啦走啦,娘亲胆子小,没我们在身边,肯定要担心的。”他说得很认真,“爹,以后对娘一定要好啊,她就那脾气,说话是不中听,但您是男人,多担待着点呗?”
李二使劲点点头,站起身后,却说他想一个人待一会儿,看看风景。
李槐一路小跑回去,蹦蹦跳跳,无忧无虑,明显还走着稀里糊涂的拳桩架势。
李二突然喊住自己儿子。
李槐在远处转过身,纳闷道:“爹,咋了?要找茅厕?”
李二朝他伸出大拇指:“好样的!”
“还用您说?”李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跑了。
在他走后,李二抖了抖手腕,环顾四周后,沉声道:“姓崔的,出来!”
一个玉树临风的白衣少年从一棵大树后缓缓走出,赔笑道:“李二大爷来了啊,幸会幸会。事先声明,如今我可不是啥大骊国师,已经是崔东山啦,跟你家宝贝儿子李槐算是半个同门师兄弟吧,你可不能胡乱打人。”
李二面无表情道:“你就说怎么回事!一、事情过程,别偷工减料;二、我不保证不会打死你。”
崔东山仔细打量着这位差点活活打死藩王宋长镜的纯粹武夫,心情极为复杂,还有些感慨,叹了口气道:“那就容我娓娓道来。”
当时在骊珠洞天内,那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九境巅峰之战,事后宋长镜成功破境,跻身传说中的武夫十境,成为东宝瓶洲第二位货真价实的止境大宗师,关键是宋长镜如此年轻,用“如日中天”来形容也不为过。但是为何宋长镜能够在不惑之年就成功破开瓶颈,外界根本无从知晓。
武人七境之后的破境,每一次都是说死则死的巨大生死关,几乎全是在生死绝境中逆势破开,这已经是天下武道的常识,而这意味着那块磨刀石,那个对手,最差也是旗鼓相当的巅峰强者。
为何宋长镜能升入第十境,而明明可以的李二没有?为何杨老头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能够跟宋长镜做买卖?要知道,两位九境巅峰的纯粹武夫一旦交手,必然是天翻地覆的场面,打到最后,不是谁想收手就能够收手的。以杨老头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格,为何要冒着李二打死宋长镜与整个大骊王朝成为死敌的风险,也要让宋长镜接受这个不得不接手的破境机缘?对此,崔东山一直很奇怪。
直到现在近距离看到气势外露的李二本人,崔东山才有些明悟。
因为李二的九境底子打得比宋长镜更加坚实,更加雄厚!所以他跻身第十境就需要更多的磨砺,一旦成功,同样是第十境,不管宋长镜如何天赋异禀,下一场生死之战,十之八九,仍是会输给这个在东宝瓶洲几乎毫无存在感的李二!
崔东山将近期的波折一一说过,从头到尾,李二的脸色看不出丝毫变化。
崔东山笑道:“大隋底蕴深厚,不容小觑,可别胡来。再说了,我已经替所有孩子出过气,教训了那个十境练气士蔡京神,接下来他们的求学之路会一帆风顺。而且有我照顾,不会有任何麻烦。”但他又居心叵测地火上浇油,“不过呢,李槐的那三个兔崽子舍友虽说道歉了,东西也还给李槐了,可是他们家的长辈如今还一声不吭呢,这样是不太好,你要是真气不过,倒是可以找他们几家说道说道。”
李二看了他一眼,他赶紧举起双手,无比幽怨道:“这一切跟我崔东山没有一颗铜钱的关系。就算有,也是跟京城那位国师有关。就比如你这次来大隋京城,我不否认,极有可能是他和杨老头的意思。所以我比谁都更加委屈啊,如今神魂分离,说不得以后还要自己跟自己下棋作对,你说我惨不惨?你李二忍心对我出手?”
李二不耐烦道:“少跟我来这一套,你们怎么谋划是你们的事情,只要别惹我,别惹我家,我管你们在想什么!但是现在,我儿子给人欺负成这样,给人欺负得……都他娘的不敢跟自己爹娘说半个字!”
他吐出一口唾沫,这么个天大的闷葫芦窝囊废冷笑道:“去你娘的大隋!”
崔东山感到如芒在背。
九境之巅的纯粹武夫,尤其是李二这种在骊珠洞天活蹦乱跳的怪物,哪怕站着不动让寻常十境修士狂砸法宝也要砍上大半天啊。说不定李二没如何,练气士自己已经累得够呛了。
李二大踏步往山顶走去,崔东山赶紧跟在他身后,好奇问道:“这是要做啥?”
李二撂下一句:“去山顶看一圈,找到大隋皇宫,先去一趟,回来后顺便收拾那个蔡京神。”
这话说得……就像是我先去趟茅厕,回来再洗个手?
一前一后到了山顶,茅小冬神情凝重地站在凉亭外。
整个东宝瓶洲,九境武夫比十境练气士少得多,这也是为何大骊出现一个宋长镜,就能够震慑群山。
九境武夫几乎已经将体魄淬炼到人间极致,号称万法不侵。茅小冬虽然知道没有外界传闻这般夸张,毕竟还有那些上五境修士,神通广大,力可搬山,气能倒海。可是单看跻身八境之后的藩王宋长镜那几场与顶尖修士的生死厮杀,确实当得起这个评价。毕竟,如神龙隐于云雾的上五境修士何其罕见。
崔东山笑呵呵介绍道:“这位老夫子名叫茅小冬,以前是齐静春的师弟,如今是山崖书院真正管事的副山长。”
原本李二瞧也没瞧那个腰间悬戒尺的高大老人,闻言后立即主动笑道:“茅夫子,我是李槐他爹。”
茅小冬惊讶,崔东山也一样感觉奇怪。以李二那种直愣愣一根筋的臭脾气,对山崖书院哪怕没怨言,肚子里应该还算有些怨气的,毕竟书院在这次风波里什么都没做,看似中立公正,其实是有些不近人情的。别说李宝瓶这伙当事人,就连当时追随茅小冬一起离开大骊的书院学生都觉得不理解,为何老先生没有仗义执言,跟大隋朝廷讨要一个说法?
就像当初坐镇骊珠洞天的齐静春,深陷死局,绝无活着离开的可能了,大骊宋氏皇帝虽说没有对齐静春本人落井下石,可也没敢对那些势力提出任何异议,事后让许多老山崖书院走出去的读书人都感到失望不已。
李二洒然笑道:“在小镇,齐先生有一次找我喝酒,就提到过茅老先生。齐先生认可的读书人,我李二就觉得肯定是真正的读书人,所以这次的事情,我相信老先生管着这么大一座书院,肯定有自己的难处。我李二没读过书,但是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看来不在家里,这个粗朴汉子不是真的闷葫芦。估摸着,只是能够让他开口说话的外人不多而已。而茅小冬,显然是沾了师兄齐静春的光。
茅小冬喟叹一声,无奈道:“愧不敢当。”
李二客套话说完之后,便开始环顾四周,凌厉视线如潮水一般涌去,偶有几点浪花激荡而起,如江水之中的砥柱石头,但是很快就纷纷心存惊骇地迅速沉寂下去,避其锋芒。距离东华山最近处那个名为蔡京神的十境练气士亦在此列。
李二找到了那栋占地广袤的宏伟建筑,红墙绿瓦,龙气浓郁,典型的皇家气派。
茅小冬问道:“你是想要找人理论?”
李二原本已经准备离开这座山头,听闻老人开口后便停下体内气机运转,点头道:“直接找大隋皇帝,如果他好说话,就让他把什么楠溪楚家、上柱国韩家、怀远侯府请出来。我不欺负人,可以答应让他们各自家族最能打的人出面,是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上,随他们高兴。”他说这话时脸色沉静,语气平淡无奇。
崔东山啧啧称奇,他这个看热闹的,不怕老天被捅出个窟窿。
茅小冬一阵头大,刚要劝说什么,李二咧了咧嘴,露出雪白森森的牙齿:“如果大隋皇帝不好说话,那就更简单了。讲道理有讲道理的打法,不讲道理有不讲道理的打法。我李二今天不拆掉半座大隋皇宫,以后就跟高氏皇帝姓。”
崔东山一肚子坏水荡漾,在旁边居心叵测地“善意提醒”道:“大隋京城的那个护城阵法虽然强在防御攻城外敌,对内平平,威力更远远比不得大骊那座攻守兼备的白玉京飞剑楼,可这里毕竟是大隋版图的中枢重地,皇宫更是重中之重,哪怕你是九境之巅的纯粹武夫,一旦陷入围攻,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啊。”
李二扯了扯嘴角,眼神阴沉地盯着他:“那是我该担心的事情,你不用在我李二耳边吹这邪风。你又不是我媳妇,她可以吹枕头风,你算个什么东西。丑话说在前头,我是不在乎你们那些狗屁倒灶的谋划,但这不意味着你可以当我是傻子。”
崔东山笑眯眯道:“得嘞,好心当成驴肝肺,李二大爷您怎么心情好怎么做,我是不管了。”
李二笑道:“不过还是要劳烦你跟李槐说一声,就说他爹出去给他们娘仨买点东西,晚点回书院。”
茅小冬忧心忡忡道:“慢行一步。实不相瞒,这次风波,我确实别有用心,希望借此机会,真正给孩子们一个安心求学的环境,不愿意大骊和大隋之间的争斗波及山崖书院。我本打算近期就会亲自走一趟皇宫,跟高氏皇帝来个一锤定音……”
李二摆手道:“老先生,那是你们书院的事情,我管不着。我这次去皇宫,是我李二家的家事。反正我答应绝不会给书院带来麻烦,这一点,老先生您可以放心。”
茅小冬苦笑道:“说句难听的,你在皇宫闹得越大,其实对书院反而越好。但是单枪匹马杀入一座王朝的皇宫,实在太过凶险,如无必要,完全不用这么强硬蛮干。如果可以的话,还是让我这个当书院副山长的亲自去跟大隋皇帝说清楚,让他给那些家族施压。如果到时候你李二还不满意,再出手不迟,如何?”
李二摇头道:“老先生的好意,我李二心领了。但是我方才说了,这是我家的家事,作为一家之主……作为家里的男人,李槐他爹,我靠拳头能够解决的事情就自己解决掉,不去想那么多。”
茅小冬不得不对崔东山使眼色,希望这个巧舌如簧的家伙能够周旋一二,别让局势走到死局的尴尬境地,只可惜那家伙打定主意坐在山头看大水。茅小冬叹了口气,只得转移话题,问了一个他一直好奇的问题:“齐静春在小镇教书,成天对着一群蒙学孩子,过得如何?”
李二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老人会问这个,略作思量,答道:“还行吧。齐先生去过我家一趟,聊的不算太多。但是齐先生我是很佩服的,便是我家婆娘那么泼辣……那么不太好说话的人,对齐先生也是赞不绝口,开玩笑说她要是再年轻个二十岁,保管改嫁,后头又可惜我家闺女年纪太小来着。”说到这种糗事,汉子竟然还笑得挺开心,补充了一句,“我觉得李槐有齐先生这样的先生,才是最大的福气。”
由此可见,对于读书人齐静春,李二是发自肺腑的推崇。
那次媳妇给人挠得满脸是血,而那个家族恰好又是有山上神仙做老祖宗的,李二一怒之下,背着家人偷偷离开骊珠洞天,去了一趟山里,从山脚一路拆上去,连祖师堂都给拆得稀巴烂,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说,连名字都没报,拆完扬长而去。
那一场架,打得半个东宝瓶洲都侧目咂舌。
在李二返回骊珠洞天的小镇后,齐静春登门了。
齐静春作为李槐的先生,李二对他本来就尊重,所以事先打过招呼。事后齐静春登门拜访,李二其实有点不知所措,就怕这位学塾先生从此对李槐的印象不好。当时家里有点散酒,差劲得很,李二都没好意思拿出来丢人现眼,结果齐静春主动要酒喝,两人就在院子里一人一碗,各自坐在小板凳上。所谓的“桌子”,其实还是一张椅子将就的,上面搁着一碟自家腌制的酱菜和一碟盐水花生。齐静春聊过了李槐的课业情况,笑道:“强者拔刀向更强者,你跟我一个兄长朋友很像。”
李二是个不会聊天的,闷闷道:“我没刀。”
齐静春喝了口酒,道:“那就是强者出拳向更强者?”
李二当时那是真的紧张,不光因为对方是什么坐镇此地的儒家圣人和自己儿子的先生,而是自己师父六个字的评价:“有望立教称祖”。
他的那种紧张并非畏惧,而是诚心诚意的佩服。天大地大,武道越高,修为越高,就会发现更高处的某些人行走得何等了不起。对于这些形单影只的伟岸背影,李二哪怕不怕天不怕地,一样愿意拿出足够分量的敬重。
所以李二那个时候只得有什么说什么:“这个勉强沾点边……孩子打架,我总不能出手,可是找一找他们身后的老祖宗掰扯掰扯,不难。”
齐静春拿碗跟他碰了一下,笑问道:“这次出门,感觉如何?”
李二摇头道:“名头蛮大,听上去咋咋呼呼的,结果就没一个能打的。”
说到这里,李二讪讪笑道:“酒不好,齐先生,对不住了啊。”
齐静春却是一口喝光了碗里劣酒,望向远方的夜色,神色恍惚,眯眼笑道:“好喝。我年轻那会儿经常喝这样的酒水,而且脾气比你可差多了。”
最后李二知道,哪怕齐先生是真的想喝酒的,仍是故意给他留下了半壶,执意起身,对他说道:“我不敢说能把李槐教得多有学问,但是一定会让他做个好人,心性不比他爹差,这点李二你可以放心。”
李二跟着起身:“齐先生,这就足够了!”
李二将齐静春送到家门口,看他独自行走在巷弄,背影落寞,孤孤单单的。
最后一次见到齐先生,是李二偷偷躲在杨家铺子侧房。那天下着雨,小街上齐先生撑着伞,伞本来就不大,还倾斜给了那个叫陈平安的泥瓶巷少年。两人聊着天,先生侧身低下头,满脸笑意;少年侧身仰起头,笑着说“好”。
李二从来没有见过那么不……孤单的齐先生。
此时此刻,在异国他乡的东华山之巅,李二看了看身边少年和那位老先生,笑了笑,说道:“天底下的读书人,就没一个比得过齐先生。”
李二想到了齐静春,想到了陈平安,最后想到了自己儿子李槐。
这个男人心胸之间激荡不已,只觉得有些话不吐不快,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既然如此,那就打!他自己也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当年欠齐先生半壶酒,得痛痛快快跟人打一架,再喝!
李二并不高大的身形在东华山这一边暴起,轰然掠空而去,划出一道巨大的弧度,横跨半座京城,落在大隋皇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