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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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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我看一座山(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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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小童忍不住开口道:“老爷您如今又不是读书人,讲究这些作甚?再说了,真要担心什么,大不了修桥铺路一并做了,到时候我亲自帮忙,咱们不但花了钱,还亲自出了力,老天爷肯定没话说。”

陈平安恍然,刚刚打结的心结很快就解开,转头望向青衣小童,朝他伸出大拇指,开心道:“好样的!说得对!”

粉裙女童跟着自家老爷一起高兴起来。

青衣小童愣了愣,然后赶紧低头,眼泪差点掉出来了。

走着走着,走过了官道和水路,气氛融洽的一大两小终于看到了一座略显孤零零的高山轮廓。

陈平安停下脚步,拍了拍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的脑袋,然后伸手指向那座名为落魄山的大山。这次他可笑得一点都不含蓄:“到家了!我家!”他开始撒腿狂奔,不再管什么走桩立桩,没有半点近乡情怯的多愁善感,只管埋头奔跑,占据着大半背篓的一袋袋土壤,层层叠叠,随着肩头的起伏不定,窸窸窣窣作响。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屁颠屁颠跟在后头。其实临近大骊龙泉县地界后,他俩早就察觉到异样的灵气,通体舒泰。此刻落入眼帘中的那座大山头,让青衣小童不断咽口水,简直就是垂涎三尺,仿佛瞧见了一大桌子最丰盛的美餐。

青衣小童之前曾经无意间提及,他们这类蛟龙之属,餐霞饮露,只是末等修行之法,进展缓慢,唯有融山根吞水运,才是勇猛精进的大道正途。只可惜灵气充沛的名山大川,要么被仙家坐镇割据,要么早就树立起一座座朝廷敕封的神祇祠庙,哪怕是青衣小童这等修为不俗的江泽大妖也不敢轻易染指,一旦涉及证道长生,尤其是鬼魅精怪,别说修行路上的朋友知己,恐怕就连爹娘都不认了。

反观自幼浸染书香气息的粉裙女童,就要比青衣小童矜持许多。显而易见,同是蛟龙之属的旁支,两人的证道契机大不相同。

临近落魄山的山脚,陈平安放慢脚步。视力绝佳的他发现山上多处尘土飞扬,这让他心里一紧。照理说,落魄山有圣人阮师傅帮忙看顾,不该有意外才对。棋墩山的土地爷魏檗之前倒是答应要在这座山上搭建竹楼,可是一栋小小竹楼,怎么都该搭建完毕了,魏檗也就该打道回府,绝不会长久逗留。为何此时此刻落魄山上还是一副大兴土木的古怪样子?难道是那条黑蟒恶习不改,在自家山上择人而噬,惹恼了县衙,派人入山围剿?

陈平安正要急匆匆让青衣小童变出真身,以便快速登山,突然想起最近在书上看到的一个句子,讲述的是遇事莫慌的道理。于是他当下便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默默告诉自己:不要急,不要急,书上讲的,其实跟烧瓷拉坯是一个道理。

刚要开始登山,陈平安眼前一花,定睛望去,就发现一袭白衣的熟人笑吟吟站在山脚。陈平安脱口而出:“魏檗!”

粉裙女童忍不住“哇”了一声,倍感惊艳。这是她继崔东山之后,这辈子见着的第二位神仙人物,俊俏得没天理。她随即又有些赧颜,躲在了陈平安身后。

青衣小童愣在当场,然后气势汹汹转头问道:“老爷,这家伙是来抢地盘的?”

“当然不是。”

陈平安摇头而笑,望向一身潇洒气质远比在棋墩山更加显著的土地爷,好奇问道:“怎么还在落魄山?你们山水神灵,不是不好太长时间离开自己地界吗?”

魏檗笑眯眯道:“巧了,如今我搬家到了披云山,跟你做了邻居。陈平安,以后一定要多多照拂在下呀。”说到这里,这位昔年跌落神坛的神水国北岳正神,如今即将成为大骊北岳共主的尊荣神祇,竟然还玩笑似的给陈平安作了一揖。

陈平安没好意思受这一拜,侧过身躲掉,笑问道:“竹楼造好了吗?”

魏檗直腰点头道:“做好啦,保管没有偷工减料,就在落魄山上,我领你们去瞅瞅?本来挑了块最容易让它扎根的风水宝地,可是被落魄山的山神庙给占去了,只得换了块地盘,不过也不差,视野开阔,天高地远,风景很美,我这一年有事没事就去那边待着,你以后可不许过河拆桥,赶我走啊。”

粉裙女童觉得眼前这家伙模样长得好,不承想脾气也好,然后小丫头就有些骄傲:自家老爷就是厉害,连交好的朋友都这么潇洒绝伦。

青衣小童越看越心虚,突然之间,魏檗毫无征兆地张牙舞爪,对他做了个恐吓姿势,吓得他往后掠出十数丈。

魏檗爽朗大笑:“加上山上那条黑蟒,咱们落魄山要热闹喽。”

陈平安一板一眼纠正道:“落魄山不是你的。”

魏檗无可奈何道:“对对对,你陈平安才是主人,我只是客人,行了吧?”

一行人开始登山,魏檗善解人意地为陈平安解释道:“如今小镇西边这些大大小小的山头都算名花有主了,全部在破土动工,忙着开山事宜,除了开辟山上道路,还要建造凉亭等等。落魄山这样有山神庙的则更加任务繁忙,大骊朝廷工部负责一掷千金,除了卢氏王朝的近万刑徒遗民不要钱就能驱使之外,龙泉郡府和县衙两座官府还雇用了好多你们当地青壮帮着打造出一座座仙家府邸,一副不折腾出人间仙境不罢休的架势,有些劳民伤财啊。”魏檗指了指宽阔的黄土地面,“以后这里会铺上从外地运来的石板,反正比福禄街、桃叶巷的青石地面只好不差。”

陈平安小心问道:“不需要我自己出钱?”

魏檗笑着指向高空:“只要你不想着在空中建造索桥,跟别处山头牵连在一起,那就不用开销一枚铜钱。”

陈平安震惊道:“难道有人这么做了?”

魏檗点头道:“有啊,还不止一两家。在北边好几座山头之间已经出动家族供奉,或是重金聘请专门建造洞天福地的练气士开始搭建长桥了,其中一座还不是铁索木板桥,而是石桥,听说石头清一色是从湖泽之中打捞出来的,估摸着从头到尾,怎么都要花出去百来万两白银。不过效果肯定没得说,行走于石桥上,烟雾缭绕,飘然欲仙,看那日出日落云卷云舒,我都要心动了。”

陈平安啧啧道:“原来他们这么有钱啊。”

魏檗打趣道:“你要是乐意卖掉一座彩云峰或是仙草山,立马就是顶有钱的富家翁了,也能这么穷奢极欲。”

陈平安没好气道:“我要那些花花架子做什么,一个个山头才是立身之本。”

魏檗哈哈大笑。财迷还是财迷,二境还是二境。草鞋换了一双又一双,可少年依旧是那个少年啊。

青衣小童怎么看魏檗怎么讨厌,恨不得一脚踹在那家伙屁股上,踹他个狗吃屎!

一路登山,陈平安见到几拨卢氏王朝的刑徒遗民,有老有幼,有青壮有妇人,大多形容枯槁,神色憔悴,但是在旁监工的大骊军卒应该得到过朝廷授意,并未对这些亡国之徒刻意刁难,一些晕厥过去的老弱便由着亲朋好友搀扶到熊熊燃烧的火炉旁,喂上一口热水、几口吃食。

魏檗云淡风轻道:“一开始可没这么好的光景,累死冻死摔死的卢氏刑徒,当然还有打死和不堪受辱自尽的,短短两个月之内,就多达六百余人。后来是就地升任龙泉郡守的吴鸢不惜冒着丢掉官帽子的风险向朝廷递交了一封奏疏,这才止住了遗民人数骤减的势头。”

陈平安疑惑道:“郡守?”

魏檗伸手画了一个大圈:“原先骊珠洞天方圆千里的广袤地界,哪怕如今是边缘地带都被临近州郡各自在朝堂上找人帮着说话求情,然后瓜分划走了一些,但龙泉如果还只是个县,仍然管不过来,就算升格为郡,其实还是有些牵强。”

陈平安点了点头。这一路走来,关于各国州郡县的版图大小,早就有了清晰认知,毕竟是一步一步丈量出来的。他问道:“棋墩山那条黑蟒到了这里,没有闯祸吧?”

魏檗摇头道:“一直在落魄山老老实实修行,不曾伤人。如今就算它出去找水喝,被人半路撞见,都已经见怪不怪了,相安无事。一些个胆大的当地青壮,已经敢拿石头远远丢它了,它也忍着。”

陈平安皱眉道:“这可不行,我得找人说清楚。魏檗,知道这里谁负责吗?不管结果,我得先说明白,没理由这么欺负人的。”

“哪里欺负‘人’了,那就是条刚刚开窍的山野大蟒。”魏檗哑然失笑,“再说了,黑蟒皮糙肉厚,就是给人使劲砍几刀都不痛不痒,陈平安,你不用大惊小怪。何况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对黑蟒观感可不算好,怎么如今才回到落魄山,就开始偏袒起它了?”

“如果黑蟒敢率先伤人,我这次见面就会请人打死它,花钱请我都愿意。”陈平安摇头道,“但是如果它没有伤人,那么就跟它在不在落魄山没关系。换成任何一个地方,黑蟒只要是安分守己上山下山,却还有人去主动挑衅它,那可一点都不好玩了,那叫找死。我要是敢这么做,早死在山里一百次了。”

“有道理。”魏檗眯眼微笑道,“回头这件事,我帮你打声招呼便是,这些山头的大小关系,我都很熟了。”

粉裙女童双手搭在身前的竹箱绳子上,充满好奇。

这么大一座山头,走了这么久都没到半山腰,竟然都是自家老爷的啊。

老爷果然没吹牛,真有钱!

青衣小童听着久违的大道理,有些神清气爽。当然不是他觉得陈平安说得如何有理,而是反驳了那个看不出深浅的白衣神仙,让他觉得很带劲。

陈平安看似漫不经心道:“魏檗,你认识阮秀吗?龙须河边铁匠铺的一个姑娘。”

魏檗故作思索,然后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圣人阮邛的亲闺女啊!远远见过几次。她家那座神秀山是如今大骊朝廷花最大气力去打造的,她几次进山去看进程,都会来逛一逛宝箓山、彩云峰之类的山头。竹楼造好之前,她也来过一次落魄山,双手背后,就那么看着我在竹楼顶上忙碌,还问我要不要她帮忙搭把手来着,我没答应。小姑娘就那么抬头看了半天,害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最后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走了。”

陈平安转头对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笑道:“阮姑娘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在小镇有两间铺子,都是她在帮我打理,你们见着了她,就喊她阮姐姐。”

粉裙女童立即点头:“好嘞!”

青衣小童有些不情不愿:“我的岁数,当她老祖宗都没问题,凭啥喊她姐姐,白白掉了十八个辈分……”

陈平安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他立即双手捶胸,跟擂鼓似的,义正词严道:“老爷发话,我喊她娘亲都行!”

陈平安乐了,难得不抠门一次,财大气粗道:“回头多给你们俩一颗普通蛇胆石。”

粉裙女童雀跃欢呼,原地蹦跳起来。

青衣小童怔怔问道:“老爷,那我喊她一声夫人,能不能再多给一颗?”

陈平安揉了揉额头:“到时候阮姑娘要打死你,我不会拦着她的。”

青衣小童悚然一惊,突然记起魏檗顺嘴一提的“圣人阮邛的亲闺女”。关于圣人阮邛的行事风格,黄庭国御江都早有耳闻,那真是跋扈至极不讲道理,哪里有把人拽进自家地界然后当场打杀的圣人?他立即干笑道:“我对阮姐姐一定会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我还会帮着老爷盯着傻妞儿,让她别不小心措辞不当,惹恼了阮姐姐,到时候惹来杀身之祸,最后让老爷你难做人……”

陈平安使劲忍住笑,故意不去介绍那个姑娘的温柔性情,反而板着脸“嗯”了一声,点头道:“见了面,要礼貌客气。”

弯弯绕绕,最后魏檗领头走在一条青石小径上,自嘲道:“咱们脚下这条小路是我临时铺出来的,随便收集了些山涧石子,陈平安你回头不妨换了。”

陈平安走在结实齐整的石子路上,笑道:“不换不换,这就很好。”

众人视野豁然开朗,看到了一栋两层的竹楼,颜色苍翠欲滴,模样精巧别致,关键是正对着大好山河。竹楼底层摆着几张玲珑可爱的小竹椅,上头垫着小小的茅蒲团。

陈平安眼神呆滞,张大嘴巴,被震撼得无以复加。本以为魏檗答应自己建造一栋竹楼,想象之中,不歪歪扭扭就已经很好了,哪里能够想到是如此之好。

陈平安回过神后,轻声问道:“它是我的?”

魏檗笑道:“当然。”

陈平安抱拳道:“魏檗,以后落魄山就是你半个家,只要想住就随便住。”

魏檗笑道:“哟,这就改口啦?先前是谁说落魄山不是‘咱们的’来着?”

陈平安呵呵笑道:“魏檗,你堂堂棋墩山土地爷,跟我一般见识多掉价啊。”

魏檗哈哈大笑,伸手点了点他:“到底还是有些变化的嘛,这趟远游求学没白走。”

之后魏檗看着一溜烟跑到竹楼二楼、并排趴在栏杆上举目远眺的一大两小,一颗高一些的大脑袋连着两颗矮点的小脑袋,觉着其实也挺像一座小山头的。

“老爷老爷,这儿风光可好啦,以后我们能住在这里吗?”

“当然可以啊。”

“老爷,把这里划给我呗,我可以少要一颗普通蛇胆石,咋样?”

“不行。”

像是被他们的欢快情绪感染,早已不是棋墩山土地爷的魏檗转身一同望向远方山河,也有些笑意。

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自芳矣。

看了一会儿,陈平安带着他们下山去往小镇。

魏檗神出鬼没,身影已经消逝不见,青衣小童小声提醒道:“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啥好鸟!老爷,以后少跟那家伙打交道,我这可是老成持重之论啊。”

陈平安没理睬他。

一路熟门熟路地翻山越岭,当三人遥遥看到小镇西边房舍的时候,陈平安轻轻叹了口气。之前专门爬上了那座不起眼的真珠山,陈平安已经眺望了一遍家乡,给身边两个家伙指出了许多地方的大致位置。例如自己家祖宅所在的泥瓶巷、齐先生当年教书的学塾、坐拥两间铺子的骑龙巷、送信最多的福禄街和桃叶巷、小镇外边的铁匠铺、东边的神仙坟和最北边的老瓷山等等。唯独那座恢复原本面貌的石桥,陈平安只是在望向铁匠铺子的时候,眼角余光一瞥而过,不但没有介绍什么详情,甚至连明显的眼光停顿都没有。亲眼见识过了外边的世道险恶和千奇百怪,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青衣小童大摇大摆道:“老爷,咱们等下是先去骑龙巷看看草头铺子和压岁铺子?”

陈平安轻声道:“先去我爹娘坟头。”

三人没有穿过小镇,而是沿着河水往下游走去。默默走过那座已经不见老剑条的石桥,经过矗立起一栋栋低矮茅屋、高大剑炉的铁匠铺子,最后来到那座小小的坟头之前。陈平安摘下背篓,拿出那些还不如拳头大小的棉布袋子,为坟头添土。

少年那张黝黑脸庞上,既没有伤心伤肺的模样,也没有衣锦还乡的神情。

走过山走过水走过千万里的少年,回到家乡后的第一件事,只是默默打开那些袋子,为爹娘坟头添加一抔抔土壤。

一大两小走下山,返回小镇,青衣小童见识过了落魄山和竹楼的富贵气象,觉得入乡随俗也不错,同时对家乡的眷念浅淡了一些,喜气洋洋道:“老爷,接下来咱们去哪儿?泥瓶巷祖宅?老爷,不然咱们把整条泥瓶巷买下来吧,如果老爷手头紧,没关系啊,我有钱!大钱不敢夸口,那些家当折算成金子银子的话,茫茫多哇,老爷可以拿蛇胆石来换,普通的就成!”

陈平安笑道:“买下泥瓶巷做什么?没这么糟践银子的。”

青衣小童不太服气,倒是没敢跟陈平安顶嘴。老爷总觉得自己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精明得很,可他自个儿还不是冲着蛇胆石去的?

看到青衣小童吃瘪,粉裙女童有些开心。她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想着到了泥瓶巷,就帮老爷把祖宅拾掇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到了龙须河沿岸,陈平安给他们说了些之前关于这条河的故事。青衣小童听得心不在焉,猛然睁眼怒视河水某处,一跃而去,虽然没有现出凶悍真身,可一手驭水神通施展得颇有章法。每次出拳击中河面后,就跟凿井似的,打出一个个河水激荡的巨大漩涡,原本一条缓缓流淌的祥和河水被他折腾得翻覆无常。

青衣小童在河面上如履平地,像是在追逐隐匿于河底的某物,嘴上嚷嚷着:“不长眼的虾兵蟹将,也敢觊觎大爷我的美貌?!”

陈平安没有阻止。一来青衣小童的出手毫无征兆,已经来不及;二来因为离开小镇之前,有次他在岸边走桩,确实发现河中好像有东西在凝视着自己,透着股让人不舒服的阴沉气息,让他感到一阵后背发凉。只是当时他刚刚练拳,不敢刨根问底,只能敬而远之。

再次见识到青衣小童的暴戾脾气,粉裙女童有些头疼,小声提醒陈平安:“老爷,大骊朝廷有对这条龙须河敕封神灵吗?比如河婆河伯什么的。如果是品秩更高的河神,咱们可别这么不依不饶的。书上说过,县官不如现管。书上还说,远亲不如近邻……”

这还真把陈平安问住了,环顾四周后,认真想了想:“如果是河神,应该得有祠庙吧,一路走来,好像没看到。”

陈平安心中微微叹息,想起背篓里一块竹简上自己亲手篆刻的“欲速则不达”,便决定放弃这种没头没脑的旁敲侧击,对那个愈战愈勇的青衣小童喊道:“回来!”

遥远河面上大打出手的青衣小童从袖中掠出一阵阵法宝带起的流光溢彩,大笑道:“老爷,稍等片刻,就一会儿,我马上就可以逮住这条滑不溜秋的小泥鳅了!跟我比拼水战功夫,真是……哎哟,还有点家当的意思啊,这件法宝品相不错啊,可惜大爷只要沾着水,就天生一副横练无敌的体魄!臭八婆,你这点本事根本不够看啊。哇哈哈,抓住你后,就把你往我家老爷床上一丢,保准蛇胆石到手!”

青衣小童和那河底阴物打得有来有往,双方法宝迭出,龙须河上宝光熠熠。

当然,这是青衣小童心存戏耍的缘故,否则以他的强横体魄和不俗修为,哪怕不用出真身,一样能够以蛮力重创对手。

片刻之后,青衣小童转身一路小跑向陈平安,手里倒拽着一大把……黑色长发?

到了临近陈平安和粉裙女童的岸边,青衣小童松开手,得意扬扬道:“老爷,这婆娘长得不错,臀儿滚圆,一个能有傻妞儿两个大呢,不如收了当丫鬟吧?”

粉裙女童满脸涨红,羞愤难当。

青衣小童脚边的河面上露出一颗脑袋和一段白皙脖颈,正是龙须河的河神马兰花。此刻她的神色楚楚可怜,一头鸦青色瀑布头发铺散在水面上,随着剧烈晃荡的河水荡漾摇曳。她见着陈平安,想着他的个子好像稍高了一点,可穷酸依旧,而且不知怎的祖坟冒青烟,竟然收了青衣小童这么厉害的喽啰。

马兰花眼神晦暗不明,迅速收敛复杂思绪,微微垂下头,泫然欲泣道:“我是龙须河新晋河神,按例需要巡查所有途经河岸的各路人等。职责所在,若是无意冒犯了各位,还望三位神仙手下留情,莫要跟我一般见识。”

陈平安让青衣小童赶紧上岸,对这个面孔陌生的龙须河神抱拳道歉:“是我们冒犯了河神夫人。我叫陈平安,就是龙泉本地人,不知河神夫人是何方人士?”

马兰花的眼神闪过一抹古怪,很快怯生生道:“既然当了一方山水神灵,就必须斩断俗缘,这跟僧不言名道不言寿是一样的道理,所以公子莫要询问我的来历了。总之我不但没有害人之心,反而还会庇护这条龙须河的水运。”

青衣小童勃然大怒:“给脸不要脸是吧,欺负我家老爷好说话是吧?”

陈平安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脑袋,不让他重返水中跟堂堂河神撕破脸皮,对着妇人点头笑道:“有劳河神夫人了。”

马兰花连忙抬起一截白藕似的手臂,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这次是不打不相识,陈公子无须多心,以后若是有事,公子让人到河边知会一声,我一定不会推脱。”

陈平安不再跟她继续生硬地客套寒暄,这本就不是他的强项。而且对方口口声声“陈公子”,让他浑身不自在,就带着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快步离去,很快就走近了那间坐落在河畔的铁匠铺子。

马兰花缓缓潜入河底,眼神阴森,满脸怒火,一脚踩死一只河底烂泥里的老王八,又补上一脚,踩得龟壳粉碎才罢休。但她随即又有些后悔,磨盘大小的老王八,已经活了小两百年,加上如今骊珠洞天四散流溢,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一律雨露均沾,已经给老王八生出一丝灵性,说不定两三百年后,只要它成功开窍,就会成为自己手底下的一员可用之兵。

马兰花哀叹一声,弯腰对着那堆破碎龟甲道:“你要怪就怪那个姓陈的小泥腿子,是他牵累了你,他才是罪魁祸首。陈公子?我呸!克死了爹娘的小王八蛋,跟你才是一路货色,怎么不干脆死在游学路上,给人踩得稀巴烂……”

她恨极了陈平安,骂骂咧咧,身形曼妙地行走于水底,身后拖曳着长达一丈有余的青丝,如同豪阀贵妇的漫长裙摆。她不知不觉往下游逛荡而去,等回过神来时,已经来到龙须河和铁符江的交界处,脚底下就是疾坠而落的迅猛瀑布——吓得她掉头就跑。

这一年当中,龙泉郡热闹纷纷,无数妖怪精魅从四面八方涌入,希冀着能够在此修行,汲取灵气。如果说她这个龙须河神最多只是趁火打劫,跟妖物讨要一些过路费,帮着孙子积攒点家底罢了,那么下边铁符江里头的那个凶神煞星,正儿八经的大江正神,真是好大的杀心好重的杀性,死在她手底下的野修散修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奇怪的是,大骊朝廷和龙泉郡府对此从不过问半句,让马兰花好生羡慕,于是愈发惦念起那座迟迟不来的河神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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