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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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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月儿圆月儿弯(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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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身边那个神色木讷的独臂少女默然喝酒,身姿纤细,却背着一把宽厚巨大的剑,名为“镇嶽”。年纪最长的那位,则选择了让他一见钟情的“浩然气”。

独臂少女又将酒壶抛给坐在对面的少年,他脸色黝黑,满脸疤痕,悬佩着“红妆”剑——不仅名字秀气,剑身也漂亮。少年接过酒壶,仰头灌了一口,又喝了一大口,马上被一个面容俊美的少年骂道:“姓董的,给你祖宗留点行不行?”

董姓少年还犟上了,打算喝第三口,俊美少年气得就要打赏他一记老拳。他是唯一一个拥有两把佩剑的家伙,一把叫“经书”,一把叫“云纹”,一同叠放在大腿上,只是云纹剑好像失去了剑鞘。

董姓少年抬起胳膊,可还是被一拳砸中,身体摇晃,洒了满脸酒水。他一下子就凶性爆发,转头怒目而视。俊美少年亦是针锋相对:“怎么,想要干架?!他娘的要不是你废物,小蛐蛐会为了你死在南边?”

董姓少年瞬间红了眼睛,气得嘴唇铁青。

眉如狭刀的少女轻喝道:“都闭嘴!”

当她出声后,董姓少年和俊美少年都不再惹事,前者还默默将酒壶递给后者。

少女站起身,冷声道:“‘云纹’和酒壶一起给我。”俊美少年悻悻然递过去。

少女走到“道路”边缘,下边就是万丈悬崖,罡风猛烈,充斥于天地之间的紊乱剑气、凶悍剑意更是无处不在。而且在这个仁义道德没半点用的蛮荒天下,空中悬挂着三个月亮,有圆月,有半月,还有月牙。

所以说,在这里,道理是讲不通的,一切只靠手中剑!

少女一手持无鞘长剑,一手抬臂提着酒壶,壶口朝下,浇在那把长剑身上,轻声道:“小蛐蛐,喝酒了。”

少女身后五人,几乎同时在心中默念道:小蛐蛐,喝酒!

俊美少年伤感过后,很快就驱散心头愁绪。在这里,只要战事一起,哪天不死人?!他试探性问道:“宁姚,先前咱们一人一把剑,六个人刚刚好。如今小蛐蛐走了,你要不要拿着那把云纹剑?”

“不用。”宁姚将手中饮过酒的长剑抛还给俊美少年,面朝南方。

一路往南,就驻扎着蝗群一般的妖族大军,很快就会对这堵高墙展开下一轮攻势。

宁姚突然想起一件事,破天荒笑了起来。

“你好,我爹姓陈,我娘也姓陈,所以……我叫陈平安!”

哈,这个笨蛋。

沾魏檗的光,陈平安住在了一处尽显豪奢的地方,雕梁画栋,房间之多,装饰之精,让陈平安觉得皇帝老爷住的地儿也不过如此。

除此之外,鲲船还安排了两名婢女,名为春水、秋实,是孪生姐妹,有着相似的容颜,只不过一个体态丰腴,一个纤细苗条,她们负责伺候贵客陈平安的衣食住行,低眉顺眼,言语轻柔,让陈平安十分不适。陈平安哪里消受得起这份美人恩,仍是事事自理,不管两名少女如何劝说,还是坚持己见。夜幕降临,陈平安讨要了洗脚盆,将布满老茧的双脚放入滚烫的热水当中,两名少女就站在不远处,眼神幽怨。陈平安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好说歹说才劝服她们去外边屋子休息。

两名少女坐在外屋,凑近脑袋,轻轻柔柔地叽叽喳喳,用家乡方言软软糯糯说着闺房话,当陈平安的脚步声响起,她俩立即站起身,恭敬肃立,等待吩咐。瞥见少年还是踩着那双草鞋,哪怕在屋内仍是不愿摘下背后剑匣,她俩眼角余光微微交汇,嘴角都有些笑意,有趣而已,可不敢讥讽。再说了,这艘打醮山鲲船每年载人载物跨越三洲,往返一趟,两名少女作为天字房的头等丫鬟,见多了奇奇怪怪的练气士老爷,她们甚至会觉得少年容貌的大骊贵客说不定已是四五十岁的年龄了,这在山上实在太常见。出门远游,瞧着年纪越小的角色越要小心,千万别轻易挑衅。

秋实端起洗脚盆出门倒水,春水笑着询问陈平安是否去听琴,今夜鲲船有一位师门与打醮山世代交好的黄粱阁仙子会应邀抚琴,天字房的贵客无须花钱便能去往单独厢房。陈平安当下还背着那把阮邛铸造的“降妖”,当然不愿抛头露面,婉言拒绝,这让春水有些失落。毕竟,若是贵客陈平安愿意动身,哪怕附庸风雅也好,她和妹妹秋实可就能够顺势“洗耳”了,她俩是真的喜欢那仙子的琴曲。

北俱芦洲黄粱阁多是女修士,几乎人人擅长琴棋书画茶,将某一门手艺钻研到精绝境界的仙子就会获得“明目”“清心”“洗耳”等等美誉。鲲船上这位仙子的琴声便能“洗耳”,一是赞誉她手底下流泻而出的琴声悦耳动听;二是“洗耳”一事货真价实,琴声入耳,确实可以洗涤耳部窍穴的陈年积垢。

春水与秋实涉足修行已经七年,受限于资质平平,如今只是二境练气士,甚至不算打醮山的记名弟子,所以哪怕琴声“洗耳”效果微小,两名少女仍是不愿错过一丝积攒修为的机会。陈平安不知其中关节,或者说以他的谨慎性格,即便知道了实情,多半也不会去。他一个连古琴都没见过的纯粹武夫,又有重宝在身,哪敢招摇过市。

两名少女什么事都不用做,但是又需要住在这间天字房的一间厢房里,于是三个人就这么面面相觑。陈平安越发羡慕魏檗,若是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双方一定谈笑风生,哪里会有如此尴尬的氛围。

其实春水、秋实并不尴尬,反而觉得新奇,毕竟眼前少年这种客人还是少见。以往客人也有怪的,但属于那种性情乖张冷僻的怪,比如有客人怪到需要自己去打扫每个房屋的死角,栋梁也擦拭,床底也擦拭,忙忙碌碌,还不愿意她们帮忙,好像有一点儿灰尘就会落在心坎上。还有客人很怕黑,会自己从方寸物里掏出一颗颗硕大鲛珠,桌上也摆,床上也放,光线亮得刺眼。更有干枯老叟,带着一群臭气熏天的干尸。干尸俱是妇人,偏偏个个穿红戴绿,涂抹脂粉,行动自如,只是不会说话,场景无比瘆人,吓得她俩一晚上没敢闭眼睡觉,生怕一个不留神,天亮时分自己就成了干尸之一。

陈平安总觉得干瞪眼不是事儿,又不好当着外人的面练习剑炉立桩,只好硬着头皮率先打破沉默,用并不流利的东宝瓶洲雅言问道:“春水姑娘、秋实姑娘,你们打醮山在北俱芦洲哪里?”

一打开话匣子,陈平安就发现气氛融洽了许多,因为那两名少女仿佛天生就擅长闲聊,之后几乎轮不到他插嘴,只需要竖耳聆听就行了。陈平安客气邀请她们拿瓜果解渴,她们都红着脸答应了,一个低头侧脸吃着,另外一个便给陈平安解释打醮山;一个说累了,另外一个便接上话头,让陈平安听得津津有味。

原来打醮山是北俱芦洲的本土大派,位于西南方,此前因并无上五境大练气士坐镇长达两甲子光阴,按照规矩,自己摘掉了“宗”字头衔,从打醮宗降为祖师开山时的打醮山。但是打醮山祖上是真正阔过的,巅峰时期曾经有两位上五境神仙,呼风唤雨,名动一洲。虽然宗门中兴的两位祖师爷都是上五境第一境的玉璞境修士,但不管如何,一宗两玉璞,仍是极为光耀的存在。

两名少女虽然不算正宗打醮山弟子,却有着极强的荣誉感,跟陈平安说了许多宗门祖师的传奇事迹:有人在跨洲航程中遇上成群结队的深海凶兽,力战退之,剑光灿烂,胜过了海上明月。还有人最擅长雷法,从西南一路远游至北俱芦洲的东北边境,赢得了“神霄天君”的绰号,斩妖除魔无数,至今北俱芦洲还有无数百姓感恩,家中供有功德牌位,代代香火不断。

这些光辉事迹,陈平安听过就算了,略有神往而已,并不深思,但是对于“玉璞境”这个说法很感兴趣,忍不住开口询问。因为宗门出现过上五境,春水哪怕只是二境练气士仍是晓得诸多事情,她便说了些自己知道的内容,说那传说中的玉璞境可谓练气大成,返璞归真,身躯体魄趋于圆满,浑如金玉之资,无须法宝傍身,天然能够水火不惧、邪祟不侵,正常情况下,寿命从五百年到一千年不等,故而人间的王朝更迭、山河变色,对玉璞境修士而言,实在很难提起兴趣。

春水说到这里,吃完一颗翠绿瓜果的秋实不小心打了个饱嗝,脸色微红,羞赧难当。为了将功补过,秋实赶紧接着为陈平安解释:“陈公子,奴婢还听人说起,跻身上五境之后,练气士已经不用担心离开洞天福地后会被天地间的污浊之气以江河倒灌的方式侵蚀体魄,自身灵气的累积逐渐达到一个瓶颈,所以在山上还是山下修行已经区别不大,远比第十境元婴境修士的‘不动如山’要更为灵活随意。”说到这里,秋实眼神痴迷,“世间所有女练气士最希望跻身这个境界啦,因为只要到了第十一境,就能够拥有一次改变,或者说美化原貌的机会,并且保证‘不坏气数’。所以许多第十境的女修,哪怕本是白发苍苍的老妪,都可以重返年轻,而且之后青春常驻,容颜至死不变。”

陈平安好奇问道:“为什么老百姓忌讳破相,玉璞境就可以保证‘不坏气数’?”

秋实无言以对。她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上五境的风光哪里是她一个二境练气士能够知道的。春水心思更加细腻,也更愿意多想一个为什么,便笑道:“陈公子,真相如何,奴婢不敢断言,但是奴婢有些想法,说出来仅供公子参考。世俗凡人,打从娘胎起就成为‘定式’的面相,确实涉及一个人的气数,所以山底下俗世的老百姓忌讳破相,并非没有理由。但是练气士的破相,在跻身中五境后,其实就已经不太容易出现了。至于玉璞境为何能够改变面相而不破坏气数命理,奴婢觉得是……”

她伸出双手,在桌上做了一个搭建房屋的姿势:“奴婢和秋实这样的下五境修士,练气就像搭建屋子,只有一两根栋梁。万事才开头,若是‘破相’了,就等于是断了一根梁柱,房屋倒塌都有可能。”她又做了一个波浪阵阵的手势,“可是中五境和上五境的神仙们,他们已经建成了一座牢固的房子,甚至是如人间皇宫一般的建筑群,那么一次破相,即便断了几根房屋栋梁,想必也是影响不大的。而玉璞境女练气士改变容颜,可能就像是翻修了一遍建筑外貌,或者像是在屋顶覆盖上一层崭新的琉璃瓦,便更加漂亮了。奴婢这么说,陈公子能够理解吗?”

陈平安点头道:“说得通。”

春水微微羞赧:“这些只是奴婢的胡思乱想,让公子笑话了。”

陈平安笑道:“我觉得很有道理。”

秋实眨着眼眸,满脸遗憾道:“可是玉璞境的老神仙,奴婢和姐姐这辈子都没能见着一回呢,哪怕是远远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过。”

春水眼神微微深沉:“不见才好。别说是上五境的神仙,哪怕是中五境的,一旦打起架来,比凡夫俗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秋实嘟起嘴:“远远看一眼就好嘛。”

春水无奈道:“咱们的眼力就那么点,总远不过上五境神仙的法宝吧?一不小心,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烟消云散的。”

陈平安对此没有插话,人各有喜好憧憬,而且关系不熟,没必要指手画脚。

鲲船的船头突然有人猛然间张大嘴巴,伸手指向天下极西方向,回过神后,赶紧招呼同伴们,竭力嚷嚷道:“快看快看!”

浩然天下的天幕被强行破开一个不知大小的窟窿,有东西坠落,像是被人一拳从天上打了下来。虽然下坠速度极快,但因为天幕穹顶距离陆地实在太远,所以只要无意间望向那边的人,都可以发现这惊世骇俗的壮观一幕,就像一颗彗星拖曳着璀璨的雪亮长尾,急速冲向人间大地。

整条鲲船都轰动了,以至于秋实跑出去一问之后,回到屋子就火急火燎告诉陈平安,赶紧去天字房自带的观景台看看,千万不可以错过。陈平安便带着春水、秋实穿过书房,推门来到外边的观景台,果然看到了遥远西方那抹无比耀眼夺目的坠落流星。

天幕破开处,有一个洪亮嗓音带着无比畅快之意重重响起,缓缓传遍人间练气士的心湖:“阿良,贫道这一拳如何?!”

这些话,你们浩然天下想听也得听,不想听也得听。真是霸气。

相信这一刻,世上无数练气士、妖魔鬼怪和山水神祇都会仰起脖子扭向西边,震惊于说话之人的道法之高、拳力之强。

陈平安同样张大了嘴巴:怎么,阿良你给人打下来了?

那抹流星在西边某大洲的大地上撞出一个巨大的深坑,然后又反弹到几乎与中土神洲的大岳穗山等高的地方。那个身影在空中顶点处停了停,像是在寻觅方向,最终一闪而逝,天地之间几乎无人能够捕捉其身影。而屈指可数的有实力跟踪身影之人则无一例外,对此见怪不怪,全都懒得计较了,最多是在默默推衍天机变数。

陈平安喃喃道:“这一拳,有点……猛啊……”

结果有人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气急败坏道:“猛个屁猛!”

陈平安转过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庞,只是没有斗笠了。

陈平安呆呆看着这个男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春水、秋实吓了一大跳,一时间有些恼火此人的不讲规矩,太胡来了。

鲲船就是一个“小天地”,是有自己的规矩的,比如不可私斗,若有纠纷,必须通报鲲船执事;不可擅自运用术法神通;若有凡夫俗子登船,不可随意欺辱,等等。条条框框,称得上是繁文缛节。只不过有实力购置鲲船进行跨洲商贸的门派,无一例外,都是名列前茅的山上势力,每艘渡船一般都安排有高阶修士和纯粹武夫,同时雇用大批擅长搏杀的散修,这才是重中之重。归根结底,规矩是死的,拳头是活的。因此,各条廊道之中,墙壁上有装饰模样的粉绿树枝,上面栖息有一种名为光阴蝉的灵物,日夜不眠,能够将捕获景象储藏起来,极其细微的气机涟漪都逃不过它们的感知。若是光阴蝉被人打死,会发出刺耳的凄切蝉鸣,所以鲲船用它监督毛贼小偷。要知道,练气士当中也是鱼龙混杂,况且修行一事,心湖涟漪被无穷扩大,若是野修散修没有上乘正统的法诀凝神静心,往往会善恶皆极端,只凭喜好肆意行事。再加上修行本就是一个无底洞,金山银山也要掏空,人无横财不富,再来一个富贵险中求,自然不缺人心鬼蜮。

陈平安嘿了一声,开心笑了起来。

来人正是阿良。他风尘仆仆,光着脚,袖子卷起,神色有些疲惫,但是眼神熠熠,斗志昂扬。这跟当时牵着毛驴、腰佩竹刀的男人很不一样,那会儿自称阿良的男人吊儿郎当,说着不着调的言语,总给人喜欢吹牛、靠不住的无赖感觉。而此时此刻,他没了行走江湖的斗笠,没了银白色养剑葫,甚至连竹刀都没有了。

二境的时候,陈平安看不出阿良的深浅,甚至会觉得朱河和阿良都能过过招。但是从二境到三境,只是纯粹武夫的一境之差,再来看阿良,陈平安觉得眼前的阿良比起竹楼内气势惊人的崔瀺爷爷只强不弱,但是阿良强出多少,陈平安仍然看不出来。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能够这么快就再次看到阿良,陈平安笑得……很想喝酒了。

阿良站在视野开阔的观景台上,瞧见了春水、秋实这一双孪生姐妹,眼睛一亮,立即斜靠栏杆,摆出一个自认潇洒绝伦的姿势,伸手按住额头,然后往上一抹,捋了捋头发:“姑娘们,你们好,我叫阿良,是一名剑客。”

春水性情沉稳,一言不发。秋实却是泼辣一些的脾气,皱着眉头问道:“我不管你是谁,这艘鲲船除非在云海之中遇见突发状况,否则不允许任何乘客使用术法,更不允许擅自闯入别人房间!还阿良呢,怎的,你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那个大神仙呀?如果真是,你答不答应收我为徒?我求你啊。”

阿良坏笑道:“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真没收过一个真正的弟子,没办法,剑术高了点,确实容易让人自惭形秽,连跟我拜师学艺的心思都生不出来。小姑娘,你是头一个这么直接开口的,我喜欢!”

秋实刚要出言讥讽,被姐姐春水轻轻握住胳膊。秋实到底是调教有序的天字房婢女,虽然气恼眼前男子的不守规矩和满嘴油滑,还是硬生生止住了跑到嘴边的话语。春水比起秋实要心思缜密许多,眼前男子好歹是贵客陈平安的朋友,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规矩一事,她们打醮山鲲船当然要讲,但绝不会讲得生硬刻板,否则打醮山这笔油水十足的生意早就给别家抢走了。出门在外,和气生财,是颠扑不破的道理。

春水先望向陈平安,笑问道:“公子,这位……阿良是你朋友吧?是住在鲲船别处房间的客人吗?”说到阿良的时候,春水心里也有些别扭。至于说此阿良就是彼阿良,她打死都不信。这就像满是鸡粪狗屎的市井巷弄来了个与一洲首富同名的家伙,谁会觉得他是那个高不可攀的首富?

陈平安只说阿良是他朋友,发现春水还在等待另外一个关键问题的答案,灵光一闪,笑道:“他跟我们大骊北岳正神魏檗也是朋友。”

两名少女顿时豁然开朗,春水拉着秋实施了个婀娜多姿的万福,一起告辞去往正厅,把观景台让给陈平安和那个不速之客。

秋实在跨出书房门槛后轻声问道:“姐,要不要知会马管事一声?”

春水摇头道:“不用。别画蛇添足,如果马管事觉得这份关系可以运作,肯定会大张旗鼓。那个男人如果真是大骊北岳正神的朋友,跟船主老爷可能会相谈甚欢,但是多半会嫌弃咱俩不懂事。你想啊,谁喜欢背后嚼舌头的人?”

秋实听出了言外之意,闷闷道:“姐,你是不是想离开打醮山啊?”

春水眼神温柔,笑着拧了拧妹妹的精致耳垂:“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以后自己出息了,才可以多报答一些宗门的养育之恩,否则成天给奇奇怪怪的人端茶送水、叠被洗衣,总归不是个事。难道你忘了,我们也是练气士啊。”

秋实满脸发愁,趴在桌子上,哀叹一声:“姐,反正我听你的,我懒得想那么多。”

观景台上,陈平安问阿良:“跟人打架呢?”

阿良嗯了一声:“对啊,一个臭不要脸的家伙,是道教里头除了道祖外最能打的一只老王八。我呸,仗着天时地利和护身法器而已。没事,我这就回去还他一拳!”

陈平安积攒了一肚子的心里话全部被吓了回去。

阿良走到栏杆旁,打量了一番陈平安,啧啧道:“小子,这才几天没见面,都快有我阿良千分之一的风采了!可以的可以的,厉害的厉害的!”

陈平安不知道说什么,好不容易憋了一句客气话:“有空常下来玩啊。”

阿良吃瘪,没好气道:“你大爷啊……”没你小子这么不看好我阿良的。咋的,在你心目中,我阿良就只有挨打的份?你是不知道那个身穿羽衣的臭牛鼻子老道,先前被我一拳打得撞死无数头化外天魔。

只是这些内幕,阿良没好意思说,毕竟当下一拳是输了,他阿良可不是那个老秀才,没脸皮说这些有的没的。一切等他打赢了对手再说!到时候就只跟这小子说一句:想当年我打得一个掌教老道屁滚尿流,陈平安,真不骗你,我阿良从不吹牛。

话说回来,那个臭不要脸还真笑纳了“真无敌”称号的道祖二弟子,他阿良看不惯归看不惯,打起架来,那是真挑不出毛病,看他阿良没带剑,就也舍弃了那把四大仙剑之一的神兵利器,两人就纯粹以拳头和道法过招,在青冥天下的更高处,一边相互打架,一边斩杀天魔,确实痛快!迟早有一天,他要打得那臭牛鼻子老道自认“真有敌”才行。

阿良瞥见陈平安腰间的朱红酒葫芦,哈哈笑道:“哟,如今还会喝酒啦?”

陈平安点了点头:“还是不太能喝,每次只能喝一点。”

阿良瞥了眼天上:“陈平安,咱们还能聊一会儿,你挑重要的说。”

陈平安大致说了近况,阿良伸出大拇指:“既然如此,就放心南下,这趟江湖,好好走着。赶紧变得更强,将来来天上玩。人间很好,但天上强敌如林,也很精彩的!”

陈平安有些愧疚:“阿良,我虽然背着剑,可还没开始正式练剑。”

阿良咧嘴笑道:“练拳到了极致,就等于是在练剑,莫着急!”

陈平安欲言又止,阿良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这么想,石拱桥老剑条一事,最早确实是齐静春捎了消息给我,但是之后他又反悔,说另外选了一个比我更合适的人。我倒是不生气,齐静春什么脾气,天底下我最清楚。但就算不生气,我还是会奇怪啊,是何方神圣,能够让齐静春这个榆木疙瘩开了窍?所以才有了后边我们那次相逢。事后我也就释然了,因为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恐怕就算我走到了你们小镇那座石拱桥,她也不一定会选我。当时在小山坡上,我跟你说了‘囊中之物’四个字,是我阿良吹牛皮了!”

陈平安呆呆的:阿良也会吹牛?

阿良笑得眯起眼,整张脸庞都挤在一起,像是把一团和煦阳光折叠了起来,开怀大笑道:“怎么,还不允许我吹一次牛啊?就像这次我给人一拳打落人间,丢不丢人?丢死人了!但我阿良还不是来见你陈平安了,为啥?”

陈平安一头雾水:“为啥?”

阿良指了指天上:“真正的强者不在于什么无敌,而在于活着,输得再惨都别死了,而是每次都能够站起来,再次愤然出拳出剑!”

阿良指了指南方,笑呵呵道:“过了臭牛鼻子老道的倒悬山,在剑气长城那边,我阿良砥砺剑道很多年,你以为次次都风光无限,所向披靡吗?绝对不是的,给人撵得比丧家之犬都不如的次数多了去了!当然了,单对单厮杀,我阿良不惧天下任何人,但扛不住那些个大妖臭不要脸地围殴老子呀,我就该跑跑,该骂骂,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了,然后偷偷杀回去,摘了头颅,扬长而去,把大妖脑袋往长城那帮小兔崽子面前一丢,都不用我阿良说什么,一个个就已经嗷嗷叫了。你是不晓得那边的大姑娘小媳妇,那眼神能吃人哇!我怪难为情的……”

陈平安忍不住拆台道:“之前的,我都信。但是最后这个,我是不太信的。”

阿良尴尬道:“看破不说破嘛。”

一时间,有些沉默。

阿良抬头望向西边天幕破开的大洞,那里正在缓缓合拢。

陈平安突然高声问道:“阿良,喝不喝酒?!”

阿良愣了愣,哈哈笑道:“先欠着!哪天等你走到了剑气长城,如果有兔崽子拿这桩糗事笑话我,你记得告诉他阿良保证很快就会一拳打得那道老二整个人砸入青冥天下!”

他轻喝一声:“去也!”鲲船剧震,缓缓下沉十数丈才好不容易止住下降势头。

上空传出一阵轰隆隆声响,然后那抹虹光上升到了鲲船练气士都望不见的顶点,爆发出一阵声势更加惊人的炸裂声,以至于数百里云海全部粉碎一空。阿良就这么彻底消失,下一刻出现在了东宝瓶洲与中土神洲的海域上空,又一次巨响,便一鼓作气掠过了中土神洲的东海之滨以及那座巍峨通天的穗山,盘腿坐于虚空之中的金甲神灵睁开了眼。路过黄河小洞天外的彩云间白帝城时,有一个魔道巨擘立于城头,望向一闪而过的身影。如此反复,在天幕并拢的前一刻,阿良来而复去,就此破空而去。

陈平安站在观景台上,久久不愿挪步。

阿良无敌不无敌暂且不好说,潇洒是真潇洒。

他收回视线,摘下名为姜壶的养剑葫,轻轻喝了口酒,不由自主地感慨道:“练拳百万之后,是应该抓紧练剑。”

重新放好酒葫芦,陈平安不再那般拘谨,深吸一口气,满脸笑意,竟是就这么大大方方练习起了剑炉立桩。

之前剧烈的震动惹来鲲船上上下下的惶恐不安,春水害怕观景台那边出现意外,冒着惹来贵客恶感的风险穿过书房来到门槛附近,发现那个与大骊北岳正神交好的修士已经消失不见,而陈平安好像在修行,赶紧默默转身,一声不吭,返回正厅的时候还有意放轻了脚步。

打搅一名练气士或是纯粹武夫修行是山上山下的大忌。打醮山在百余年前就惹出过一桩天大的风波,一位九境试图破开十境瓶颈的“年轻”长老在闭关期间被死敌潜入山头,坏了大道根本,此生只能滞留在金丹境,以至于彻底崩溃,变得无比暴戾,动辄虐杀侍妾婢女,甚至还将一名观海境的得意弟子打成残废,差点断了他的长生桥。一向对其视如己出的掌律祖师不得不亲自出手,将其拘押在后山牢狱。之后,百年不曾下山的掌律祖师做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她去祖宗祠堂领了打醮山开山始祖的佩剑,仗剑下山,闯入仇人宗门大开杀戒,亲手血刃仇寇之后,大笑之中重伤而返,回到宗门不到一年便溘然长逝。关于此事,尤其是掌律祖师的复仇是否值得,打醮山子弟只敢私下讨论,但是掌律祖师的那股子豪迈气概,哪怕是打醮山之外的宗门仙家一样赞赏有加,觉得极有打醮山开山始祖的风范,在那之后,对已经被摘去“宗”字的打醮山多有善意之举。

陈平安给自己订立的目标是练拳百万,不是出一次拳就算一次,而是一次完整的六步走桩才算。他本想着,下次与阿良见面时,自己能做成一件事情,可阿良传授给他的“十八停”在破开六停关隘后,与前六停是截然不同的景象,如江水流淌,缓慢而浑厚,容不得他胡来,这让他有些无奈。

陈平安如今走桩,哪怕心里想着事情,都不耽误拳架的淬炼体魄、裨益神魂。练拳如读书,“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书上的道理,不愧是圣人教诲,真不骗人。

陈平安在略作休息的时候,趴在栏杆上远眺云海,夕阳西下,云海像是铺上了一层金色外衣,金光粼粼,蔚为壮观,让人心旷神怡。他所在的这栋楼最为高耸,其余几栋都要矮上一大截,一些楼房的观景台上还稀稀拉拉站着同样欣赏晚霞云海的练气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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