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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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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我有小事大如斗(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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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浩然天下,比惹上剑修更麻烦的事情,就是跟悬佩法刀的这伙道人起纠纷,因为师刀房的道人一向出手果决,甚至可以说狠辣,他们斩妖除魔干脆利落,与练气士厮杀,同样不留情面。据传,一次师刀房的一位高功道士,与龙虎山一位出身天师府的黄紫贵人,碰到了一起,都要斩杀一头道行高深的邪魔。若是按照常理,俩人要么并肩作战,要么各自为战,要么避让一头,结果那师刀房道人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跟那位张家天师打得天翻地覆,师刀房道人重伤了天师之后,这才独自降魔。

当时这场风波在金甲洲闹得很大,以致天师府一位本姓师祖万里迢迢从中土神洲赶到倒悬山兴师问罪,最后又是一场巅峰大战,坐镇孤峰的大天君亲自出手,与那位辈分极高的张家天师战于倒悬山千里之外。只是最终胜负如何,外人不得而知。

灰尘药铺,今天担任店伙计的妙龄少女少了一个,正是那个掌柜郑大风还欠着她一本书钱的小丫头。

郑大风有些恼火,拍桌子说这丫头真是造反了,仗着自己漂亮水灵就敢无法无天。这位掌柜放出狠话,说她竟敢不请假不吱声就不来铺子干活,简直就是没把他这个玉树临风的掌柜放在眼里,要扣掉她那本书的三四十文钱。唠唠叨叨的汉子气咻咻的,可惜铺子里的妇人少女就没一个当真的,嗑瓜子的嗑瓜子,闲聊家长里短的继续闲聊,反正谁也不信掌柜真会扣工钱。

一位范氏老祖战战兢兢地来到药铺门口,一脸赔罪的惶恐神色。

郑大风脸色微变,立即收起比妇人还碎嘴的埋怨念叨,绕过柜台,走到门口,轻声道:“就在这里说吧。”

老人叹息一声:“郑大先生,今儿没来药铺的小姑娘,死了。”

郑大风“哦”了一声,面无表情。

老人误以为这位武道九境大宗师并未上心,松了口气。

郑大风挥挥手,示意老人可以走了。

郑大风坐在门槛上,不再说话。药铺里的妇人少女直觉敏锐,都察觉到了门口那边的气氛诡谲,一时间竟是谁也不敢大声喧哗,更不敢去跟掌柜插科打诨。

郑大风突然开口说道:“哈哈,这回真不用还钱了。”可其实他脸上没有半点笑意。他望向巷子一处阴影:“我信不过范家,人品和本事都信不过了,老赵你亲自去查一下。我等着你的消息。”郑大风站起身,就这么耐心等着。

老龙城,风起于青萍之末。

倒悬山夜幕中。

孤峰山脚的广场上,除了继续翻书的小道童,以及到了晚上反而不再打瞌睡的抱剑男子,已经空无一人。

两根大柱后的镜面之中,突然走出一名英姿飒爽、腰佩长剑的少女。

她眉如远山。

这天去过了师刀房后,陈平安和金粟又去了敬剑阁。如此一来,今日行程绕路最少,不用走太多冤枉路。

先前在师刀房那堵贴了密密麻麻榜单的影壁上,陈平安找到了三个熟悉的名字:崔瀺、许弱、宋长镜。

其中崔瀺的榜单最多,有六张,发榜人来自四个不同的大洲,可想而知,这个昔年的文圣首徒在浩然天下是何等不受待见。

墨家许弱和大骊藩王的榜单各一张,悬赏理由都很奇怪。悬赏许弱之人,是一个署名“峥嵘湖碧水元君刘柔玺”的女子,字里行间,满是恨意,以及情意。悬赏宋长镜的那个人,署名为“金甲洲韩万斩”。此人可能是钱太多了没地方花,悬赏理由竟然是他觉得小小宝瓶洲,根本就不配拥有一位武道止境的大宗师。

陈平安和金粟在转身离去的时候,与街道上另一边的一行三人,遥遥擦肩而过。

陈平安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因为那个女子实在太高了。那个女子将满头青丝扎成了一条马尾辫,身材匀称,腰间悬挂着一把无鞘长剑。这把长剑像是新鲜出炉,在阳光映照下,折射出一阵阵雪白清亮的光线。

其实不光是陈平安,街道上的众人几乎无一例外,都在打量这名奇怪女子。

一名英俊男子与她并肩而行,窃窃私语,女子偶尔点头,极少说话。两人身后是一名中年扈从,杀气极重,难以遮掩,大概是七境以下的纯粹武夫,尚未凝聚金身,所以遮掩不住气机,若是七境以上的武夫,还能拥有如此气象,那就有些可怕了。

金粟哪怕走出去很远,还是忍不住转头,恋恋不舍地望向那名女子的背影。虽然那女子始终没说话,身上也没有华美衣饰,甚至没有倾国倾城的姿色,可是金粟就是羡慕这样的女子,说不清道不明。

有些人总是这么不一样,看了一眼,就能让人记住很多年。而有些人,哪怕看了很多年,也没在心头住下。

陈平安倒是没怎么留意,很快就继续走自己的路。他小口小口地喝着酒,想起了家乡的石拱桥,当然他想着想着,也想到了天上的那座金色拱桥,云海之中,一望无垠。

高大女子这一路从未打量过任何人。她一直走到了师刀房影壁前,仰起头,迅速浏览悬赏榜单,对大多数的榜单她兴致缺缺,懒得多看一眼,最终视线停留在最左上角的一张榜单上,她眼前一亮。

此次南下倒悬山,乘坐那艘自家王朝名下的渡船蜃楼,一路从中土神洲北方,飞过五大湖之一的峥嵘湖,掠过世间最大的山岳穗山,再经过婆娑洲,她始终待在屋内,翻阅一部某个覆灭王朝的库藏古书。静极思动,她便想着这次倒悬山淬剑之后,北归途中,找件事做做。

她伸手一抓,将那张悬赏榜单扯入手中,对师刀房大门方向淡然道:“这份悬赏,我接了。”

那英俊男子之前顺着高大女子的视线看去,嘴里一直在碎碎念,当高大女子盯住这张榜单后,他便默念道:“不要撕这张,不要撕这张,随便换一张都行……”

结果天不遂人愿,女子偏偏就撕下了这张不知已经张贴了多少年的老旧榜单。

男女身后的扈从满脸笑意,毫不意外,似乎早早知道会是这样。

英俊男子哭丧着脸道:“国师,难道咱们真要去白帝城大闹一场?咱们附近的那个魔道巨擘,不是只比白帝城城主差几个名次嘛,同样在浩然天下十大魔头之列,国师为何不找他?一趟来回,说不定我刚好在皇宫为国师温一壶酒。虽说这个魔头近些年忌惮国师,已经隐世不出,还传出要搬迁宗门的消息——”

她笑着打断男子的言语:“我能够破境,那人功劳很大。忘了告诉陛下,他已经被我宰了。”

男人愣了一下,惋惜道:“国师为何不对其劝降招徕,若是有此助力……”

高大女子又笑了:“我说过啊。只不过他提了一个条件,要我给他做侍妾。我想了想,觉得比起端茶送水,还是做掉他更容易一些。”

男人先是哀叹一声,随即醒悟过来,捶胸顿足道:“国师,你与我直说,这些话是不是打架之前说的?”

女子略有愧疚,笑着拍了拍男子肩膀:“陛下英明。”

事后那个魔头在她脚下跪地求饶,磕头认错,她没有答应。离开那个满是尸体的魔教宗门后,她策马驰骋于山间小道,手中长枪的枪头还挂着那颗头颅。她本想将头颅拿去京城皇宫给陛下瞧一眼,让他看看他心心念念的大魔头到底长什么样,可一想到皇帝多半要埋怨自己不为大局考虑,便一抖手腕,将那颗头颅从枪头上甩掉,如此一来,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了。

男人心疼得有点麻木了,有气无力道:“那我赶紧让人给京城传信,要他们为国师搬来那副铠甲。白帝城城主太过无敌,国师不可掉以轻心。”

女子摇摇头,眼神炙热:“若是跟白帝城城主来一场生死大战,穿与不穿那副金银台铠甲,其实没什么两样。陛下没必要多此一举。”

男人语气沉重道:“求你很多次了,我再求你一次,别分什么生死,分出胜负就行,然后跟人家白帝城城主看看彩云,下下棋,在大河畔散散步……”

高大女子瞥了他一眼,笑道:“陛下是想白帝城城主有朝一日能够入赘我们王朝?”

男子伸出大拇指,厚颜无耻道:“国师算无遗策!”

女子淡然道:“我此生所嫁,唯有武道。”

男子叹息一声,不再多说什么。

当高大女子揭下这张榜单后,师刀房没有任何人出门应酬,影壁附近所有看热闹的练气士都已作鸟兽散。

中土神洲最新的十大高手,都是在最近百年间现世过的山巅之人,否则就会被排除在外。原本十位全是上五境练气士,如今却有了一位女子武神,而且人数变成了九人。

这是浩然天下历史上,纯粹武夫第一次跻身此列,而且那位女子武神,一鼓作气冲入了前五。

第四人,正是白帝城城主。

高大女子转头对身后那名扈从说道:“宝瓶洲之行,你替我去,若是人家实在不愿意交出那把剑鞘,就算了,你不用强人所难。”

扈从点点头。

进入敬剑阁之前,陈平安和金粟各怀心思,陈平安是想要去看看,敬剑阁内有没有那个斗笠汉子的佩剑?如果有,是叫什么名字?被其斩于剑下的上五境大妖到底有几头?而金粟则是去瞻仰那些女子剑仙佩剑的风采。

两人各有所求,于是分头行事,各看各的。

敬剑阁分上下两层,上层的佩剑仿品并不对外开放,而下一层可以一直往里走。因为敬剑阁仿品,是按照每千年斩妖战绩分到不同屋子摆放的,所以每间屋子的仙剑数量不一,但是没有任何一间屋子显得空荡荡。陈平安一路看去,记住了一个个古老的名字,然后得出一个结论,能够在剑气长城上刻字的人的剑,应该是秘密供奉在二楼了。

敬剑阁的陈设极为用心,除了将每一把佩剑仿品搁放在各有特色的剑架之上,剑架之后还有半人高的剑仙画卷。说是画卷,其实并不准确,剑仙肖像由白雾凝聚而成,纤毫毕现。

虽然男子剑仙的佩剑仿品更多,可是陈平安看得快,而金粟看得慢,结果到最后,陈平安和金粟在最后一间屋子刚好碰头。而且更凑巧的是,两人几乎同时肩并肩站立,一人望向男子剑仙的茱萸,脸色微变;一人凝视着女子剑仙的幽篁,眼神复杂。

关键在于这两位剑仙,皆无人像画卷。

突然有人挤开陈平安,骂骂咧咧,那人朝剑架和仿品吐了口唾沫,顺带着对驻足此地的陈平安也没有好脸色,又说了一通让陈平安满头雾水的言语,似乎发现陈平安听不懂,愤愤离去。

金粟叹息一声,道:“走吧。”

当初在落魄山竹楼外,陈平安听魏檗提起过这段往事,剑气长城外,一对男女剑仙轰轰烈烈地战死,极其悲壮,两位功勋卓著、剑法通天的大剑仙,竟然都被大妖阵斩于众目睽睽之下!

阵斩!两人皆是。

陈平安望着那个男子剑仙的姓名,再转头看了一眼女子剑仙的姓名。

金粟疑惑道:“陈平安,还不走吗?”

陈平安“嗯”了一声:“你先回客栈吧,我打算再看一遍敬剑阁,反正这里十二个时辰都不关门。”

她问道:“认得回去的路吗?”

陈平安还是没有抬头,点头道:“认得的。”

金粟有些奇怪,却也只当这个一天到晚背着剑匣的少年,太憧憬那座天下的剑仙,不舍得离开。她走出这间位于走廊最尽头的屋子,路过一间间屋子,好似光阴逆流,百年千年万年。

来敬剑阁敬仰剑仙的外乡客人很多,大多客客气气的,哪怕陈平安一直站在茱萸仿品之前,蹲着茅坑不拉屎,也没多说什么。可也有脾气如之前那人一般差的,对着茱萸、幽篁这两把曾经总计斩落十一个上五境大妖的剑仙佩剑,不是嗤之以鼻,就是冷嘲热讽,或是干脆就朝着剑架和仿品吐唾沫。

陈平安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他能感受到那些人的愤怒、讥讽、冷漠、嘲笑和幸灾乐祸……

陈平安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当初在桂花岛外的海面上,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恶意。

陈平安被一个魁梧汉子撞开,那人大步向前,就要一拳打烂剑架。就在此时,一个鱼尾冠中年道姑凭空出现,微笑道:“不可毁坏敬剑阁藏品,违者后果自负。”

那汉子悻悻地收起拳头,问道:“吐口水行不行,犯不犯倒悬山规矩?”

道姑笑而不语。

汉子心领神会,朝剑架吐出一口浓痰,转头就走。

旁边有人拍手叫好,魁梧汉子越发觉得自己有英雄气概,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陈平安还是什么都听不懂。

他默默走到这间屋子一处墙根,蹲着喝酒,在游客稀少的每个间隙,他就会迅速起身,去擦拭茱萸、幽篁的仿品和剑架上的那些唾沫,迅速擦干净后,就又回到墙根去喝酒。久而久之,便有人误以为背剑少年是敬剑阁的杂役,负责看管这间屋子,免得那两位剑气长城罪人剑仙的仿品给人打烂。

陈平安在这间屋子里一直待到了晚上,游人越来越稀少,所以他起身的次数就越来越少。

夜幕中,已经足足半个时辰没有人来到这间屋子了。陈平安这才离开敬剑阁,坐在外边的台阶上,握着养剑葫芦,却不再喝酒,嘴唇紧紧抿起。

男子剑仙,姓宁;女子剑仙,姓姚。

曾经有个姑娘,对陈平安这样介绍自己:“你好,我爹姓宁,我娘姓姚,所以我叫宁姚。”

在与正阳山搬山猿一战的时候,那个姑娘的言语之中,分明透露出她的父母还健在,而且她在骊珠洞天从头到尾的表现,也完全不像是失去爹娘的人。所以哪怕魏檗在落魄山提及剑仙眷侣的阵亡之事,陈平安也根本就没有往那个姑娘身上去想。

其实回头来看,早有蛛丝马迹。

她不喜欢提及剑气长城上那个“猛”字。她说以后自己的男人,一定要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大剑仙,没有之一。她早早就孤身一人游历浩然天下,要人帮她铸一把好剑。

陈平安双手抱膝,坐在台阶上,背后剑匣装着他命名的降妖和除魔,腰间养剑葫芦装着还是他命名的初一和十五。脚上的草鞋,也是一双。

少年背对着的那座敬剑阁,最里头屋子里的茱萸、幽篁,也依然是相依为命的。

陈平安在台阶上坐着,不知发呆了多久,只是两眼无神地怔怔望向前方。他猛然回神,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位姑娘。

她眉头微皱,开门见山道:“陈平安,寄到我家的信,为什么不是你写的,而是阮秀写的?你怎么回事!”

陈平安好似给天雷劈中,答非所问道:“好久不见,宁姑娘。”

她看着对方那副傻样,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坐在陈平安身边,没好气道:“好久不见?这才多久。”

陈平安想了想,然后挠挠头。

不知为何,陈平安感觉已经过了很久。

走了千万里,练了百万拳。

她瞥了眼这个正襟危坐的家伙,再瞧了眼他背后的剑匣,突然笑了起来,忍不住说道:“陈平安,你是一个……”

宁姚莫名其妙地发现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傻子,没等自己把话说完,就吓得汗都流下来了。

陈平安不等宁姚把话说完,就火急火燎地让宁姚等会儿,然后他转过头去,摘下养剑葫芦偷偷喝了口酒。

宁姚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这个家伙做了什么对不住自己的事情?比如从骊珠洞天一路赶来倒悬山,欠了一屁股债,都记在了她宁姚的头上?比如他早早将那个《撼山拳谱》弄丢了,只练了几千拳就觉得练拳没出息,所以如今背了剑匣,开始练剑了,最后又觉得练拳练剑都很没出息?

又或者陈平安闯荡江湖,傻人有傻福,有一大帮缺心眼的红颜知己,如今正在客栈等他?

宁姚想东想西,想南想北,唯独没有想过陈平安是不是把阮邛铸造的那把剑给丢了。

这怎么可能呢?千山万水,春夏秋冬,他一定会把剑送来的。

宁姚身后的敬剑阁,是剑气长城的万年精气神所在。陈平安当时蹲在墙根,想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比如书上记载的诗词佳句中,有“遍插茱萸少一人”,有“独坐幽篁里”,有阿良和那个“猛”字,有雷池重地那些历史更加悠久的刻字,陈平安甚至想过两人第一次重逢的情景,绝不是这样傻乎乎坐在倒悬山台阶上,然后就见到了她。

喝过了酒,陈平安突然站起身,走到台阶下,面对宁姚。宁姚好整以暇地坐在台阶上,身体后仰,手肘懒洋洋地抵住高处的台阶,她双眼眯起,一双狭眉越发显得修长动人。陈平安看到这一幕后,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转过头,又喝了口酒。

陈平安刚要开口说话,宁姚突然长眉一挑,坐直身体,问道:“陈平安,你什么时候变成酒鬼了?!”

那些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好似登山一般艰难爬到嘴边的言语,都被吓回了肚子,仿佛坠崖身亡,一个个摔得粉身碎骨。

陈平安哀叹一声,蹲在地上,默不作声,双手挠头。

宁姚站起身,笑道:“陈平安,你个子好像长高了欸?”

陈平安猛然起身,伸手示意宁姚不要走下那一级级台阶:“宁姑娘,你等我把这句话说完!”少年高高扬起头,挺起胸膛,攥紧酒壶,望向那个身穿一袭墨绿长袍的姑娘。

宁姚眨了眨眼睛,似乎猜不出陈平安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陈平安说道:“宁姑娘……”他赶紧摇摇头,换了一个称呼,“宁姚,我喜欢你。”

宁姚坐回台阶:“你有本事说大声一点。”

陈平安便扯开嗓子喊了一句:“宁姚!我喜欢你!”

宁姚问道:“你谁啊?”

陈平安笑容灿烂,再没有半点拘谨,豪气干云道:“大骊龙泉陈平安!”

虽然陈平安也知道,最稳妥的做法,是把剑送给宁姑娘之后,再相处一段时间,最好再见识过宁姑娘土生土长的家乡,以及她在剑气长城的朋友,再决定要不要说出口。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宁姚不喜欢他,但是说不定还可以和宁姚做朋友。

可是陈平安不愿意这样。

宁姚再次站起身,她神色古怪,问了陈平安一句:“喜欢一个人,这么了不起啊?”

陈平安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如何作答。

被人告白之后,世上的姑娘都会问这么个问题吗?陈平安忍不住有些埋怨梳水国宋老剑圣和桂花岛老舟子的师父,一个乌鸦嘴,一个死活不肯传授江湖经验。

宁姚一步跨下台阶,来到陈平安身前,伸出一只手:“拿来。”

陈平安“哦”了一声,解开绳结,摘下背后的木匣,抽出那把圣人阮邛铸造的长剑,递给眼前的姑娘。

宁姚接过那把长剑后,没有拔剑出鞘,查看锋芒,她将长剑悬挂在腰间右侧,径直走向前,与陈平安擦肩而过。

陈平安猛然转头望去,只看到她抬起一条手臂,轻轻挥手作别。

陈平安嘴唇微动,却没能说出什么,因为他所有的力气和胆量,都用在之前那句话上了。

他久久不愿转头,不愿收回视线。

她愈行愈远,身影逐渐消失在夜幕中。

陈平安转过头,走向台阶上自己原先坐着的位置,开始碎碎念叨,说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言语。

宁姑娘,最近还好吗?

宁姑娘,我这趟出门,见识了很多很多有趣的事情,说给你听听吧?

宁姑娘,你一定想不到吧,我当初答应你练拳一百万遍,现在只差两万拳了。

宁姑娘,你知不知道,当时在泥瓶巷祖宅,你笑了,我就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有钱的人。

宁姚,我见到了阿良,可是齐先生走了。

宁姚,我去过了黄庭国、大隋、彩衣国、梳水国、老龙城……去过了很多的地方。见过了很多的姑娘,可是她们都不如你好看。

宁姑娘,你以前问我喜不喜欢你,我说没有这么喜欢,你好像并没有不开心,可是如今我有这么喜欢你了,你好像不太开心,对不起。

宁姑娘,遇见你,我很高兴。

孤峰山脚的白玉广场上,头戴鱼尾冠的小道童继续坐在蒲团上翻书。这几日是青冥天下的重要斋戒日,所以通往剑气长城的这道大门,需要后天子时才会重新开启,否则这里就是倒悬山最热闹的地带之一。

因为这里只过人,不过货物。真正的中转枢纽,在倒悬山的山腹之中。

包括捉放亭和上香楼在内的八个渡口,各有一条倾斜向下的大路通往山腹,早年为了是否需要凿开山壁,在山腹之中建造新的大渡口,是否要请示青冥天下的那位掌教师尊,师兄弟二人起了争执。倒悬山大天君认为大势所趋,倒悬山为什么要放着那么多香火钱不挣?真实身份除了看门人之外,更是倒悬山坐第二把交椅的小道童,则觉得倒悬山的破土动工,只要涉及“山”字印本体,哪怕一丝一毫,就是对师尊的大不敬。

当时两人争吵不休,甚至不惜为此大打出手,事后他们各自在上香楼点燃三炷香,惊动了常年待在天外天的掌教师尊。师尊返回青冥天下的白玉京,然后亲自颁布了一道旨意,这对师兄弟方才消停。在那之后,原本权位几乎不输师兄的小道童一气之下,就不再处理任何倒悬山事务,全部甩给大天君,自己就守着这么一个蒲团。

坐在拴马桩上的抱剑男子,整个大白天都在酣睡,到了晚上反而清醒得很,眼神明亮得如同皎皎明月,满脸看热闹的笑意,左右张望,似乎在等人。左等右等,没有等到人,他便有些不耐烦,跳下拴马桩,绕过镜面大门,来到小道童旁边蹲着,耳畔唯有小道童慢悠悠的翻书声。

小道童最近心情本来就很糟糕,他虽是大天君这一脉的道人,却与三掌教陆沉关系亲近,见到那个姓陆的娘娘腔就烦;小娘娘腔口气恁大,更烦;师兄大天君跟人打架打输了,还是烦。

天底下怎么就有这么多烦心事?

还没有被陆沉骗到倒悬山之前,他待在那座白玉京,可没有这么多烦心事,每天陪着陆掌教在顶楼的栏杆上散步,眼巴巴等着师尊从天外天返回白玉京休养生息,偶尔运气好,还能遇到百年难遇的道祖老爷。道祖老爷是个大忙人,很少出现在白玉京,要么在不知名的秘境云游,帮忙稳固气运,将秘境打造成可供修士居住修道的洞天;要么在那座小莲花洞天观道。道祖老爷当然已经不需要悟道了,所谓观道,按照自家师尊的说法,也只是观看别人的小道罢了。

小道童受不了身边的抱剑汉子:“归根结底,不就是个小姑娘嘛,有什么好瞧的。”

抱剑汉子笑道:“你不懂,我这戴罪之身,在此受罚,难得有点小兴趣。”

小道童合上书,咧嘴笑道:“哟,小兴趣?多小?”

中年男子摇头叹息道:“跟你这种家伙聊天,真没啥意思。”汉子又补了一句,“还是咱们隔壁那一对,比咱们合得来,这不现在都已经开始小赌怡情了。”

小道童这才有了点兴致:“赌什么?”

抱剑汉子试探性问道:“蒲团借我一半坐坐?”

小道童纹丝不动,冷笑道:“你觉得呢?”

汉子不再纠缠这点,继续道:“隔壁老姚在跟那位佩刀的道姑赌,天亮之前,小姑娘返回剑气长城的时候,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小道童问道:“就不能是一个都不回?”

抱剑汉子摇摇头,望向远方:“她一定会回剑气长城的。”

小道童问道:“因为宁、姚两个姓氏的荣光?”

汉子叹息一声,神色复杂。

小道童眼睛一亮,随手挥袖,心中以宝瓶洲口音默念两个名字后,有两道青色符箓随手而生。

抱剑汉子一弹指,将那两缕比青烟还缥缈的符箓击碎,没好气道:“非礼勿视,非礼勿闻。”

两道符箓,一张天地回声符,一张清风拂面符。前者能够在天地间快速游弋,只要有人交谈时涉及画符之人默念的文字,这张符箓就可以悄然记录对话。后者则可以找到符箓所绘的人物,传回一幅幅画面。

两者品秩很高,极难画成,在山上属于鸡肋,因为天地回声符也好,清风拂面符也罢,遇上术法禁制、煞气浓郁的地方,会急剧消耗符箓灵气,例如门神坐镇的大宅、文武庙、城隍阁、乱葬岗等。符纸材质越好,引起的动静就越大。动静太大,被修士察觉后,自然会被视为挑衅,循着蛛丝马迹,很容易就找到画符之人,最终引起纠纷。所以这两张符箓,只适合于“无法”之地的游荡侦察。

不过小道童在倒悬山自家地盘驾驭这两道符箓,当然没有任何问题。只可惜被那位倒悬山剑仙弹指破去。

抱剑汉子问道:“赌不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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