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童兴致缺缺,摇头道:“不赌,你这个烂赌鬼,赌品之差,在倒悬山能排进前三。我跟你赌,赌输了,我肯定给你东西;赌赢了,肯定拿不到东西。赌什么赌,不赌。”
汉子意态萧索:“我这辈子算是没啥盼头了,就连当个赌鬼,都不能排第一。”
小道童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情,笑嘻嘻道:“你算好的了,瞧瞧敬剑阁里头那两把破剑,再回头看看自己,路过此地的各方人士,不论是剑气长城的还是浩然天下的,谁不对你毕恭毕敬?在他们看来,你这位活着的大剑仙放个屁都是香的。”
抱剑汉子没有恼火,自嘲道:“这么说来,我在这儿看门,确实不该有什么怨言。”
小道童放下书,双手抱住后脑勺,仰头望向天幕。
汉子喃喃道:“对于市井百姓而言,离家一百年后,家乡差不多就该变成故乡了。对于练气士,一千年怎么也够了,那我们这拨一万年往上的刑徒流民呢?”
小道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
倒悬山夜幕深沉,大门那一边,烈日高悬。同样有两人坐镇门口,还是剑气长城和倒悬山各一人。
一名灰衣老剑修正在光明正大地淬炼本命飞剑,旁边站着一位悬佩法刀的中年道姑。
道姑皱眉道:“宁丫头私自去往倒悬山,不合规矩,到时候大天君问责下来,我就实话实说了。”
老剑修点头道:“照实说便是,由我担着。”
远处走来一群少年少女,俱是剑气长城鼎鼎有名的宠儿,人人出身煊赫,都可谓天之骄子。在最近的这场大战之中,不到三年时间,这拨孩子已经出征三次,其中也少了两人,一个绰号为小蛐蛐的少年,是战死在城头以南的沙场上;一个是历练完成,返回了儒家学宫。
俊美少年腰间悬佩两把长剑,一把有鞘,名经书;一把无鞘,名云纹。
一个胖子少年,天生一副笑脸,却杀气最重,腰间佩剑紫电。
一个独臂少女,背着一把不合身的大剑镇岳。
一个面容丑陋、满是疤痕的黝黑少年,佩剑红妆。
老剑修看到这帮兔崽子,没个好脸色,继续炼剑。倒是跟剑气长城各大家族没有半点渊源的师刀房道姑有些由衷的笑脸,跟这些孩子打招呼。
说这些家伙是孩子,也只是因为他们的个子和年龄,其实他们的锦绣前程、未来的成就高度,几乎整座剑气长城的人都看得到。他们走上城头,再走下城头去往南方的战场,亲身经历一场场厮杀,其实已经赢得了足够的敬重。
在剑气长城,不管你姓什么,都需要赶赴战场。
当然也会有些区别,就在于护阵剑师的修为境界。贫穷门户的少年少女剑修,只能老老实实接受剑气长城安排的剑师,而那些大姓家族的子弟,身边肯定会有人秘密跟随,多是暂时没有任务在身的强大扈从。不过除非身陷必死境地,否则这些人不会轻易出手相助。
剑气长城以北的土壤,一寸一寸都浸透着从古至今代代传承的剑气;以南,则一寸一寸都渗透着祖祖辈辈的鲜血。
这拨人性情各异,胖子纠缠着师刀房道姑,模仿某人说着蹩脚的荤话,结果反而被那位倒悬山道姑说成呆头鹅;独臂少女使劲盯着老剑修的炼剑手法;俊美少年一脸不悦;黝黑少年则木然望向那道大门,听说咫尺之遥,就是另外一座天下了,而且在那边,日月都只有一个,那边的风景山清水秀,少年实在无法想象什么叫山清水秀。
俊美少年以双手手心不断拍打剑柄,显得有些不耐烦,他埋怨道:“要是见着了那个家伙,我怕我会忍不住一剑砍过去,到时候你们一定要拦着我啊。”
胖子嘿嘿笑道:“拦什么拦,砍死拉倒。到时候你再被宁姚剁成肉酱,一下子少了两个碍眼的家伙,岂不是一举两得。放心,经书和云纹两剑,我会帮你保管的。”开过了玩笑,胖子少年有些无奈,“关于那个家伙,宁姚不愿多说,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骊珠洞天的傻子,烂好人,财迷……我怎么觉得,还是学宫的书呆子更讨喜一些呢?人家好歹跟咱们并肩作战了多次,还救过董黑炭一次,勉勉强强配得上宁姚。”
丑陋少年狠狠瞪了眼胖子。后者哪里会怕,抛了个媚眼回去。
俊美少年问道:“会不会是咱们想多了啊,就宁姚那性子,这辈子能喜欢上谁?”
独臂少女认真想了想,惜字如金的她盖棺论定道:“难!”
倒悬山后半夜,一个身穿墨绿长袍腰悬双剑的英气少女出现在孤峰山脚附近,她看也不看抱剑汉子和小道童一眼,径直走入镜面。
刹那间,她又由镜面走出,烈日当空,她抬起头,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大门内外,抱剑男子和小道童,灰衣老剑修和师刀房道姑,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至于那些少女的同龄人——对她充满了仰慕和敬重的朋友们,一个个没心没肺地如释重负,觉得只有宁姚一个人返回剑气长城的今天,天气真不错。
走着走着,黑炭似的董姓少年转头道:“宁姐姐?”
宁姚“嗯”了一声,加快步伐,跟上他们,然后又越过他们。
欢声笑语的四人便沉默了下来。
倒悬山敬剑阁外,陈平安站起身,打算返回鹳雀客栈。
就在他起身后,远处走来一对夫妇模样的中年男女,穿着素雅,相貌皆平平,他们面带笑意,只是瞥了他一眼,就望向了身后的敬剑阁。
陈平安低头别好那枚其实一直没有喝的酒葫芦,就要离去。
那个妇人柔声笑道:“我们是第一次逛敬剑阁,听说这里很大,有什么讲究和说法吗?”
陈平安停下脚步,略作思量,点点头:“不然我带你们逛一下?”
男女相视一笑后,俱是点头:“好的。”
陈平安其实有些意外,难得在倒悬山遇到会说宝瓶洲雅言的人,只是走了这么远,晓得僧不言名,道不言寿,遇上陌生人,贸贸然询问对方是何方人氏,好像并不妥当。
陈平安带着那对夫妇走入敬剑阁,将金粟告诉他的,再告诉夫妇一遍。陈平安从小就记性好,一间间屋子的仙剑仿品和剑仙画卷,只要是上了心的,陈平安第一时间都能给夫妇说出姓名、剑名和大致履历。
带着夫妇游览过去,陈平安心里生出了一个念头,既然用过了剑,那就在倒悬山多待一段时间,将敬剑阁里某些有眼缘的剑仙和仙剑,都一一记录下来,以后回到落魄山竹楼,无聊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翻一翻。就像那些刻着美好诗句、人世道理的小竹简,在太阳底下晒着它们的时候,哪怕远远看着,陈平安都会觉得格外舒服,心里暖洋洋的,好像阳光不是晒在小竹简和文字上,而是晒在了自己的心头上。
摘抄临摹的时候,刚好可以练字,就是不知道倒悬山的笔墨纸,会不会很贵。
那个年轻妇人笑道:“你的记性很不错。”
陈平安收起思绪,咧嘴一笑。这点本事,在山上算不得什么,想来这个夫人肯定是在客气寒暄。
陈平安这次还真是妄自菲薄了,因为那对眼力极好的夫妇已经确定,陈平安每次望向某一柄仙剑仿品的时候,便已经胸有成竹,这叫眼光未到,心意已至。这是剑修的一个著名瓶颈,决定了剑修的最终高度,是被飞剑拘役本心的小小剑修,还是驾驭万千剑意的大道剑仙。
走过了大半屋子,陈平安还是不厌其烦地跟随着看得仔细的夫妇。那个从头到尾没怎么说话的男人,突然说道:“我先去前边等你们。”
妇人点点头,继续跟陈平安闲聊。陈平安虽然来过一趟敬剑阁,但是对于剑气长城,除了墙壁上这些名垂千古的剑仙,其实几乎不了解。反倒是那个慕名而来的妇人,娓娓道来,说了好些剑仙的传说事迹,比如姓董的开山老祖,佩剑之所以名为“三尸”,可不是他信奉道教,而是他曾经孤身进入妖族天下的腹地,一路上斩杀了三头上五境大妖,董家因此在剑气长城崛起。后来董家历任家主,几乎都曾亲手斩杀过玉璞境甚至是仙人境的大妖……
既然聊到了董家,妇人就兴冲冲地带着陈平安,去找那把名为“竹箧”的仙剑的仿品。佩剑主人是董家的一位中兴之祖。当时董家本来已经香火凋零,家主被一个大妖重伤致死,家族内出现了青黄不接的境况。有一位年纪轻轻的董家金丹境剑修,毅然决然地带着一把祖传的一丈高,走上了老祖走过的那条斩妖之路。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这位剑修一人一剑于两百年后返回剑气长城,还背着一只竹箧,竹箧里装着一头十三境大妖的头颅,而他在登上城头之前,以已经接近崩碎的佩剑一丈高,在剑气长城上刻下了那个“董”字。
在那之后,此人新铸一把佩剑,取名为“竹箧”。董家从此一直是剑气长城最有分量的姓氏之一。
妇人得知少年姓陈之后,便笑着问陈平安有没有注意到那把“飞来山”。
陈平安笑容腼腆,有点难为情。因为这把名字古怪的仙剑的主人姓陈,所以陈平安尤为留意,记得一清二楚。事实上只要是姓陈的剑仙,陈平安连仙人带佩剑,都记得很用心。若是学过绘画,或是身边有桂花岛画师那样的丹青妙手,陈平安都想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将这些剑仙的模样一起搬回落魄山。
妇人笑着为陈平安挑选了几位陈氏剑仙,说了那些荡气回肠的故事。
以言语说来,而不是言简意赅的寥寥几句记载,故事往往会变得十分精彩,像是光阴长河之畔的一道道丰碑,一株株依依杨柳,后世人站在树下就能感受到它们的树荫,树荫之外,狂风暴雨,那一段岁月河流,汹涌澎湃。
原本打算以后都不再喝酒的陈平安,又情不自禁地喝起了酒。
不被喜欢的姑娘喜欢,是一件很伤心的事情,可天没有塌下来,该怎么活,还得怎么活。这是陈平安重返敬剑阁后,突然想明白的一件事。
但是陈平安不会在了解了这么多剑仙风采后,就觉得自己的这桩伤心事,是什么无足轻重的小事。
这比在落魄山竹楼被打得生不如死,还要让他觉得难受。
两种难受,不一样。前者熬过去,就熬过去了;可是后者的难受,一天,一个月,一年,十年百年,甚至可能一辈子都未必熬得过去。
最奇怪的地方,是陈平安一想到如果将来有一天,自己喜欢上别的姑娘,就会更加难受。
不知不觉中,从一开始陈平安的领路,到最后妇人大篇幅的描述讲解,自然而然,两人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陈平安看到了那个男人,他站在最后一间屋子门口,笑望向自己和妇人。男人不爱说话,之前一路同行的时候,只是偶尔打量一眼陈平安。
他们走入最后那间屋子,走到了茱萸和幽篁的剑架那边,妇人惊讶地“咦”了一声:“怎么这两位没有画像了?听说茱萸剑的主人,是剑气长城很英俊的男子啊。”
陈平安有点尴尬,小心翼翼地瞥了眼身旁的男子,可莫要打翻醋缸子啊。
不承想男人立即还以颜色:“幽篁的女主人,也是一位天下少有的大美人。”
陈平安顿时为妇人打抱不平,女子开几句玩笑,又能如何?你身为男人,就该大度一些啊,怎能如此针锋相对?
妇人白了一眼自己男人,对陈平安笑道:“这次谢谢你领着我逛了敬剑阁。”
陈平安摆手道:“没事没事,我自己都爱逛这里,以后几天还要来的。”
男人眯起眼道:“听说敬剑阁有个小傻子,喜欢给这两把剑和剑架擦拭口水,该不会是你吧?”
陈平安不愿节外生枝,便装着一脸茫然,使劲摆手:“不是不是,我怎么会那么傻呢?”
妇人偷偷一脚踩在男子脚背上,然后对陈平安道:“我们要走了,你要不要一起离开这里?”
男人突然问道:“看你也是个爱喝酒的,你想不想喝酒?我知道有个喝酒的好地方,价廉物美,不是熟人不招待。”
陈平安摇摇头。
男人没好气道:“请你喝酒你就喝,在倒悬山还怕有歹人?再说了,你看我们夫妇二人,像是垂涎你一把破剑、一只破养剑葫芦的人吗?”
陈平安又有些尴尬,这个男人,说话也太耿直了些。
男人又挨了妇人一脚,妇人埋怨道:“是谁说最恨劝酒人了?”
男人不敢跟自己妻子较劲,就瞪了眼陈平安。陈平安对妇人展颜一笑。男人越发气恼,却已经被妇人拽着走向屋门口。
三人一起走出敬剑阁,走下台阶。
男人憋了半天,问道:“真不喝酒?倒悬山的忘忧酒,整座浩然天下的酒鬼酒仙都想喝,据说是当年儒家礼圣留下的独门酿酒法子,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你小子想好了再回答我。”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养剑葫芦,里头是没剩下多少桂花小酿了。
男人啧啧道:“小子,就你这婆婆妈妈的脾气,估计找个媳妇都难。”
这一刀子真是戳在陈平安心窝上,他心想,老子就是太不婆婆妈妈了,现在才跟一个孤魂野鬼似的,大半夜还在倒悬山游荡,不然说不定现在还在跟宁姑娘散步赏景呢!
陈平安冷哼道:“不喝酒!没媳妇就没媳妇!”这算是陈平安难得地发脾气了。
陈平安偏移视线,对着那位夫人,他的脸色就好太多了,他拱手抱拳道:“夫人,后会有期。”
年轻妇人微笑道:“倒悬山的忘忧酒,是该尝一尝,便是寻常的玉璞境练气士,也一杯难求。我们是跟那边的店掌柜有些香火情,才能进酒铺子喝酒。你如果真喜欢喝酒,就不要错过。嗯,哪怕不喜欢喝酒,最好也不要错过。”
陈平安有些犹豫。
男子开始告刁状了:“瞅瞅,扭扭捏捏,你喜欢得起来?反正我是不太喜欢。”
陈平安黑着脸,心想老子要你喜欢做什么。其实陈平安今夜就像一个大醉未醒的汉子,脾气实在算不得好,毕竟泥菩萨也有火气。
妇人不理睬小肚鸡肠的男人,拍了拍少年的肩头,打趣道:“走,一起喝酒去。到时候你只管喝酒,别理这个家伙的唠叨。酒杯最大;山高水远,酒水最深。”
陈平安挠挠头,便跟着妇人一起前行。男人跟在两人身后,回望一眼敬剑阁,扯了扯嘴角。
一位负责看守敬剑阁的倒悬山道姑,在被人一把甩出敬剑阁后,来到孤峰山脚的广场上,对着那位正在翻书的小道童泫然欲泣,向这位自家师尊控诉那名男子的罪行。小道童心不在焉地听完道姑的愤懑言语,问道:“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吧?”
这位金丹境的道姑茫然摇头。
小道童点点头:“那就是不知者无罪,你走吧。”
道姑越发疑惑。
后边拴马桩上那名抱剑汉子幸灾乐祸道:“教不严师之惰。”
小道童怒道:“放屁,这是儒家的王八蛋说法,我这一脉从不推崇这个!做人修道,什么时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了?!”
道姑吓得瑟瑟发抖,待在原地,低眉顺眼,丝毫不敢动弹。
抱剑汉子非但没有见好就收,反而火上浇油,嬉笑道:“难怪上香楼里头,你们道祖老爷的画像挂那么高,距离你们的三位掌教,隔着十万八千里远。”
小道童一个蹦跳站起身:“你找打?”
抱剑汉子哈哈笑道:“幸好你没说‘你找死’,不然我就要批评你胡说八道了。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就像阿良说的,就是直肠子,所以拍马屁和揭人短两件事,阿良都说我在剑气长城是排得上号的。”
小道童气得咬牙切齿,双手负后,在那个大蒲团上打转,喃喃自语:“你以为你是这边的阿良?你一个土生土长的那边流民……如果不是师尊告诫,要我与人为善,我今天非把你打得面目全非,才不管你是不是在这边受到天地压制,跌了半个境界。胜之不武咋了,打得你一年不敢见人,那才痛快,打得你就跟当年孤峰上边的师兄一样……看你不顺眼好几年了……”
那个本想着让师尊帮她撑腰的道姑,看到破天荒发怒的师尊,悔青了肠子,自己就不该走这一遭。尤其是当师尊不小心泄露了一些天机之后,道姑觉得自己在倒悬山的日子,不会很好过了。
那位坐镇中枢孤峰的师伯大天君,可能懒得搭理自己,可是他的大弟子,那位手捧拂尘的蛟龙真君,如今的倒悬山三把手,可是出了名的尊师重道,一定会让她把小鞋穿到地老天荒的,一定会的……
道姑欲哭无泪,为何自己摊上这么个从来不护犊子的师尊啊。
敬剑阁外的街道上,陈平安莫名其妙地跟夫妇两人逛完了敬剑阁,又莫名其妙地跟着两人去那什么酒铺子喝什么忘忧酒。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不到一炷香工夫,三人就来到了一间尚未打烊的酒铺。酒铺生意冷清,铺子里竟然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一个趴在酒桌上打盹的少年店伙计,一个在柜台后逗弄一只笼中雀的老头子。
老掌柜瞥了眼夫妇二人:“稀客稀客,这酒必须得拿出来了。”他瞥了眼两人身后的背剑少年,皱了皱眉头,叹息一声,没有说什么,好像是碍于情分,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人朝那个惫懒伙计暴喝一声:“许甲!睡睡睡,你怎么不睡死算了!来客人了,去搬一坛酒来!”
名叫许甲的少年猛然惊醒,擦了擦口水,有气无力地站起身,佝偻着搬了一坛酒,放在落座三人的桌上,打着哈欠道:“三位客官,慢慢喝,老规矩,本店没有吃食。”
妇人点头致意,然后对坐在对面的陈平安笑道:“有个很厉害的和尚,有一次云游至此,喝了忘忧酒,赞不绝口,声称‘能破我心中佛者,唯有此酒’。”
掌柜老头子笑道:“那可不,老和尚是真厉害,恐怕让阿良砍上几剑,都破不开那秃驴的方丈天地。”说到底,还是想说自家的酒水,天底下最厉害。
陈平安在倒悬山听到别人提起阿良,心底很是开心。所以这一次,他是真的想喝一点酒。
结果老头子一拍柜台,怒气冲冲道:“他娘的,一提起阿良就来气!欠了我二十多坛酒的钱,全天下数他独一份!当年婆娑洲的陈淳安,前不久的女子武神,还有更早的那些诸子百家老东西,谁敢欠我酒水钱?”
“咱们就说中土神洲的那位读书人,他最落魄那会儿,就是个小小观海境练气士,斗酒诗百篇。斗什么酒,就是我这儿的酒!可他来来回回三次,总计也才欠了我不到四五坛酒的钱,阿良这是造孽,我这是遭殃啊!”
妇人朝陈平安眨了眨眼睛,似乎是说老头子就这脾气,随他说去,你甭搭理。
少年店伙计闷闷不乐道:“老头子,你别提阿良了行不行,小姐为了他至今还没返回倒悬山,我都要想死小姐了。”
老头子顿时小声了许多,嘀咕道:“那种没良心的闺女,留在外边祸害别人就好了。”
打开了酒坛,拿了三只大白碗,男人分别倒过一碗酒后,对陈平安直截了当地说道:“之后想喝就喝,不想喝拉倒。”
陈平安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没啥大滋味,就是比起桂花小酿稍稍烈一点,可也谈不上烧刀子断肝肠的地步。陈平安又接连抿了两小口,喉咙和肚子仍是没啥动静,便彻底放下心来。估计这忘忧酒是另有玄机,而不在口味上。
一坛酒,在每人喝了两大碗过后,就见了底。
妇人又转头笑望向老掌柜,多要了一坛子。老人看着笑容嫣然的妇人,叹息一声,亲自去多拿了一坛,将两坛酒轻轻放在桌上:“三坛酒,都算我请你们的,不记在账上。”
陈平安喝得满脸通红,头脑空灵清明,似乎没有醉意,更没有醉态,他明明能够感受到自己的那种微醺状态。
喝过了酒,就想多说一点什么。就像那些个酒嗝,憋着其实没什么,可到底还是一吐为快的好。
男子要么埋头喝酒,要么望向店铺外,神游万里。
妇人似乎喜欢跟陈平安聊天,从陈平安的家乡一直聊到了两次远游。陈平安既然没有醉,就只挑可以讲的那些人和事。后来不知怎么就聊到了那个姑娘。
打定主意喝完四大碗酒就覆碗休战的陈平安,默默给自己又倒了一碗酒,他没有说送剑的事情,就说自己因某事离开家乡,来了一趟倒悬山,刚好有个认识的姑娘,她的家在剑气长城那边,然后两人见了一面,就这么简单。
妇人微笑道:“那你走了很远的路啊?”
陈平安端着碗,想了想,摇头道:“不远啊,想着每走一步,就近了一些,就不会觉得远了。”
男子冷笑道:“你跟那个姑娘认识了多久,相处了多久,就口口声声说喜欢人家?是不是太轻浮了一些?”
陈平安不知道如何反驳,只是闷闷不乐道:“喜欢谁,我自己又管不住自己,你要是觉得轻浮,我也管不了你。”
男子冷哼一声,估计给陈平安这句话伤到了,关键是少年说得还很真诚。
山上传言,不知真假。喝了忘忧酒,便是真心人。
妇人安慰道:“被姑娘拒绝了?不要泄气啊,你有没有听过,有些人之间,注定只要相逢,就是对的。如果还能重逢,就是最好的。”
陈平安喝过了一大口酒,醉眼蒙眬,但是一双眼眸清澈见底,如溪涧幽泉,开心、伤感、遗憾、欢喜,都在里面流淌,而且干干净净。他摇头笑道:“喜欢一个人,总得让她开心吧。如果觉得喜欢谁,谁就一定要跟自己在一起,这还是喜欢吗?”说到这里,少年的眼泪便流了下来,“我就是嘴上这么说说,其实我都快伤心死了。我其实恨不得整个倒悬山,整个浩然天下,都知道我喜欢那个姑娘。我只希望天底下就这么一个姑娘,喜欢我……”说到最后,陈平安是真的醉了,以致忘了自己喝了几大碗酒,他将脑袋搁在酒桌上,口中碎碎念。
他甚至忘了自己如何跟男子吵了架,甚至还打了架。
似梦非梦,似醒非醒之间,他好像一怒之下,还一鼓作气从第四境升到了第七境,从此彻底与武道最强第四境没了缘分。妇人好像还问了他,为一个姑娘的爹娘打抱不平,而放弃自己的武道前程,值得吗?你以后还怎么成为天底下最厉害的大剑仙?
陈平安当时的回答是:“喜欢一个姑娘,不是嘴上说说的。如果我今天不这么做,你们如果是宁姚的爹娘,觉得我陈平安真正有钱了,修为很高了,成为大剑仙了,会为你们女儿付出很重要的东西吗?不会的……那样的喜欢,其实没有那么喜欢,肯定一开始就是骗人的……”
这一切,陈平安都已不记得。
老掌柜神色自若,他见惯了千年万年的人间百态。
那个少年店伙计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
最后陈平安彻底醉死过去。男人看了眼少年,喝了口酒:“我还是不喜欢这小子,榆木疙瘩,笨,闷,不够风流,不够大气,资质还凑合,心性马马虎虎,脾气一看就是犟的,以后如果跟闺女吵了架,结果谁也不乐意退让一步,咋办?就咱闺女那性子,会服软认错?”
妇人笑道:“认错?你也知道多半是咱们女儿有错在先?知道少年会事事让着她?”
男人有些心虚,悻悻然不再说话。
妇人突然微笑道:“想起来了,先前你说这孩子不够风流,是文人骚客的风流,还是驰骋花丛的风流啊?”此语暗藏杀机。
男人灵机一动,端起酒碗,豪迈道:“是在剑气长城上刻字的风流!”
妇人笑了笑。
男人干笑一声,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其实这个傻小子,挺好的,咱们闺女,还真就得找这样的。”
妇人笑着望向店铺外,没来由喃喃自语道:“对不起啊。”
身边的男人,女儿宁姚,剑气长城,还有浩然天下,女子她都一并对不起了。
男女各自施展的障眼法,在陈平安醉倒了之后,都已经烟消云散。陈平安喜欢的姑娘,既像他,也像她。
与妇人并肩而坐的男人轻轻握住妇人的手:“我们只对不住女儿,没有对不起任何人。”男人突然灿烂地笑了,望向陈平安:“咱们女儿的眼光,很了不起啊。”
女子笑着点头:“随我。”
男人突然无奈道:“这个缺心眼的傻闺女,说出那句话有那么难吗?”
妇人点头道:“当然很难啊。哪个喜欢着对方的姑娘,希望喜欢自己的少年,喜欢上一个会死在沙场上的姑娘?”
男人一摸额头:“完蛋!绕死我了!”
剑气长城,斩龙台石崖上。
她躺在那里,轻声道:“陈平安,你听我说啊,我没有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