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准备将椅子搬回屋子,陆台突然说道:“陈平安,如果把马万法计算在内,其实他们对付一个金丹境修士并不难。我们两个能打赢这场架,其实挺不容易的。”
陈平安站在椅子旁边,问道:“如果我们俩对上一个金丹境练气士,有胜算吗?”
“有,但是胜算不大。”陆台笑道,“几乎每一个金丹境修士,都是心性坚韧之辈,而且他们的术法神通层出不穷,所以我们只能跟他拼命,不然就会被他活活耗死。你应该知道吧,练气士的第九境金丹境,纯粹武夫的第七境,与之前的那些个境界相比,可以说是‘翻天覆地’。”
陈平安坐回椅子,摇头道:“我其实不太清楚,你给说道说道?”
陆台眼睛一亮:“给你讲了这些,能不能下次正式分赃的时候,少给你一百颗雪花钱?”
陈平安哭笑不得:“你还会在意一百颗雪花钱?”
陆台哈哈笑道:“我当然不在意这些雪花钱,我只是喜欢这种占便宜的感觉。”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示意陆台可以挣钱了。
陆台心情大好,踢了靴子,在椅子上盘腿而坐,微笑道:“纯粹武夫六升七,被誉为‘覆地’。第七境御风境,能够使武夫像仙人那般御风远游,而且还使魂魄胆凝为一体。展现在武夫眼前的天地,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至于练气士嘛,‘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这句金科玉律,几乎给人说烂了。其实真正的玄妙,在于结成金丹之前,修士运用术法神通时瓶颈很大,从他们开辟出几座气府,就可以大致推算出其储藏灵气的总数,他们与人对战,就像你陈平安花钱,总想省着点花。可结成金丹后,修士储藏灵气,不局限于有几座气府,而是如同富人造出了一个冰窖,酷暑犹可吃冰,更重要的是还能够临时跟天地借用灵气。长生桥长生桥,说了那么多,到底为何物?除了踏上修行,再就是为了能够跟天地相接,自身小洞天,天地大福地。”
陈平安听得认真用心。
陆台笑问道:“所以我们两个人打死了马万法这么多人,却未必能打赢一个金丹境修士。”
陈平安点点头:“原来如此。”
陆台一脸活见鬼的模样,疑惑道:“教你拳法、剑术和符箓的人,都不曾跟你说过这些?”
陈平安摇头道:“不教这些,传授我拳法的老人,只教我……”陈平安站起身,轻轻一拳递向雨幕,“要随手一拳,打退雨幕十丈百丈。”陈平安收起拳头,轻轻拧转手腕,如提笔画符,“要在笔端流泻符箓真意,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陈平安再虚握长剑,轻轻向前一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唯有一剑。”
陆台蜷缩在椅子上,双手笼袖,怔怔地看着对面屋檐下,那个跟平常不太一样的白袍少年,久久无言。
陈平安咧嘴一笑,拿了椅子就要回屋:“你也早点睡。”
陆台认真问道:“陈平安,拳、剑、符,这三者之间,如果只能选一样,你会选什么?”
陈平安愣在当场,这个问题还真没有想过。他思量片刻,回答道:“当初练拳,是为了延续寿命,算是我的立身之本,以后我还会一直练拳。如果活得够久,我希望我能够打上一千万拳,当然在这期间,我一定要跻身武道第七境。至于画符,只是保命的手段,我会顺其自然,不会钻进去太深。真正想要走得远的,还是……”陈平安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背后的那把剑,“练剑。”
陈平安神色平静,眼神坚毅:“我要成为一名剑仙,大剑仙!”
陆台歪着脑袋:“图什么呢?”
陈平安嘿嘿笑着,不说话,搬了椅子小跑回屋子,关门睡觉。
陆台翻了个白眼,他没了睡意,便百无聊赖地哼着乡谣小曲,最后干脆站起身,在椅子上缓缓起舞,大袖翻转如流水。舞毕,他坐回椅子,打着哈欠摇着扇子,时不时以手指掐诀推算运势,或者,把脑袋搁在椅子把手上,翻白眼吐舌头假装吊死鬼……就这么熬到了天亮。
陈平安按时起床,先去开门,收回了镇妖符,然后在屋檐下来来回回走桩练拳。
陆台瞥了眼陈平安的靴子:“回头给你找一双咱们仙家穿的,你就不用再担心雨雪天气。贵一点的,甚至可以水火不侵。”
陈平安没好气道:“要那玩意儿干啥,跟人打架还得担心靴子会不会破,多碍事,白白多了一件心事。”
陆台叹息道:“你就没有享福的命。”
陈平安问道:“昨夜后边没发生什么怪事吧?”
陆台点了点头:“还真有,好像飞鹰堡有人撞见鬼了。离着这边不算太远,双方大打出手,挺血腥的,不过没死人。”
陈平安想了想:“那咱们白天走动走动,看看能不能发现真相。心里有数之后,再确定要不要出手。”
陆台对此不置可否。
风水堪舆,寻龙点穴,奇门遁甲,医卜星相,他都挺擅长的。没办法,祖师爷赏饭吃,哪怕学得不用功,整天变着法子偷懒,可还是在同龄人当中一骑绝尘,这让他很烦恼啊。
陆台以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概括了一场血腥厮杀。其实这场厮杀对于当时的局中人而言,远远没有这么轻松。
昨晚的雨幕中,有一个腰挂朴刀身穿黑衣的年轻人,与一个游历至此的道士结伴夜行。斗笠之下,一个慷慨赴死,一个忧心忡忡。
滂沱大雨转为软绵小雨后,两人走入一条巷弄,来到一栋荒废已久的破败屋舍前。
身披蓑衣的年轻道人脸色微白:“今夜的凶煞之气,格外重!”
肌肤微黑的年轻人手握朴刀,压低嗓音,咬牙切齿道:“再等下去,不知道要枉死多少人,拖不得了!”
这条巷子中的住客极少,稀稀疏疏三四户人家而已,多是上了岁数的孤寡老人,也不常与外边联系。飞鹰堡的习武子弟,比拼胆识的一种方式,就是挑一个深夜时分,尝试独自走过这条狭窄阴暗的巷弄。
这条巷子曾经有过一场血战。趁着老堡主刚刚去世,有一伙拉帮结派的仇人摸进飞鹰堡内,他们一个个手染鲜血,不是魔教高手就是邪路宗师,都是当年被老堡主打伤打残的各路江湖枭雄。
他们不小心泄露了风声,被早有准备的飞鹰堡瓮中捉鳖,堵在这条巷子里。那一场厮杀,血流满地,双方杀得人头滚滚而落,其中既有凶人头颅,也有飞鹰堡老一辈人的脑袋,遍地残肢断骸,几乎没有一具全尸。据说最后飞鹰堡的收尸之人,就没有一个不吐出胆汁的。
飞鹰堡是祖上阔过而家道中落的那种武林帮派,曾有长达百年的辉煌岁月。哪怕桓氏如今沉寂了数十年,飞鹰堡在沉香国江湖中的名气仍是不算小。尤其是已经过世的桓老爷子,德高望重,当初在江湖上赫赫有名,是朝野皆知的江湖豪杰。
只可惜这一代堡主桓阳的武道造诣平平无奇,未能撑起飞鹰堡的威名,而桓常年纪还轻,便有了当下青黄不接的惨淡格局。
可是随便翻翻老黄历,从桓老爷子再往上推两代人,飞鹰堡可以拎到台面上讲的东西,实在太多。所以偌大一座飞鹰堡,上上下下四百余人,都很自傲。
少堡主桓常,自幼就展现出出类拔萃的习武天赋,天生膂力惊人,他时常与那些名动江湖的少侠切磋过招,其招式可圈可点。而堡主千金桓淑,据说跟沉香国十大高手中某人的嫡长子,定了一桩娃娃亲,只等那个年轻人前来迎娶。
但飞鹰堡年轻一辈的领袖,不是桓常,而是一名外姓人——陶斜阳。他是堡主桓阳的嫡传弟子,从小跟随大管家何老先生学习儒家典籍和高深功夫,说起人缘,比少堡主桓常还要好。
陶斜阳古道热肠,在飞鹰堡有口皆碑,他性情开朗,好像天塌下都不怕。
上回进山入堡的一伙人,其为首宗师是大名鼎鼎的江湖豪侠,其中还有个被誉为仙子的漂亮女子,与陶斜阳关系极好,他们经常一起在飞鹰堡内外同行,她与陶斜阳喝着街边最便宜的酒水,也能笑靥如花。
陶斜阳最近几年已经开始帮着堡主和管家何崖打理飞鹰堡事务,接触到了许多内幕,日子过得并不轻松。八方客人,待人接物,需要滴水不漏,飞鹰堡祖辈遗留下来那一支支香火,不能让它们无声无息地灭了,得暗中续着香火情。跑京城,跑山头上的名门正派,跑大城池里的强横帮派,给豪门官邸送银子,跟郡城地头蛇笼络关系,都需要陶斜阳这个外姓人出面,所以陶斜阳的江湖见识和经验都很出众。
今夜这个来到这条巷弄的刀客,正是陶斜阳。而与之同行的年轻道人,是陶斜阳在江湖上一见如故的至交好友。陶斜阳知道年轻道人能够看得见那些阴秽东西,还有一些江湖上闻所未闻的厌胜手段。年轻道人收到陶斜阳的密信求助后,二话不说就来到飞鹰堡。一番小心探寻后,年轻道人心情越发沉重,果然如陶斜阳信上所说,飞鹰堡中的确有鬼物作祟,而且鬼物道行高深,直接坏了飞鹰堡的风水根本。
年轻道人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什么真正的山上人,他跟随那个喜欢云游四方的师父,修习道法不过五年,只学到了一些望气、画符的皮毛功夫,而且他画的符箓时灵时不灵,他背上的那把由七七四十九颗铜钱串成的法剑,至今还没有出鞘的机会,是不是真的能够镇煞斩邪,他的心里完全没谱。
年轻道人名叫黄尚,是个科举无望的士族子弟。传授道法的师父常年不在身边,黄尚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才凑出了这把以前朝神册、元光、正德三代通宝串成的法剑。师父说过这三种通宝铜钱,九叠篆,蕴含的阳气最足。
让他这么个半吊子道士,对付飞鹰堡的凶煞恶鬼,实在是勉为其难,只是他与陶斜阳相交莫逆,他见陶斜阳铁了心要为民除害,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兄弟夭折在这边。
两人的称兄道弟,并非那江湖豪客在酒桌上的推杯换盏,而是换命。
这栋宅子的门槛颇高,其原先的主人应该家境殷实。大门也是上好的柏木,还装饰有兽面门环,古老而深沉。
道士黄尚从袖中摸出一张黄纸符箓,先前大雨滂沱,黄尚看着湿漉漉的大门和高墙,苦笑道:“天时地利都不在我们这边啊。”
刀客陶斜阳“嗯”了一声,死死盯住那扇大门,一手按住刀柄,突然转身,余下一手狠狠拍了一下道士的肩膀:“我先行一步,若是形势严峻,救我不得,你不用管我,回头帮我找个风水好点的阴宅即可!”
黄尚正要说话,陶斜阳已经咧嘴而笑:“这可不是客气话!若是两人都死在这边,在下边还不得抢酒喝?!”陶斜阳收起手,气沉丹田,一刀劈向大门,“给我开!”
刀势凶猛,竟是直接劈开了大门,陶斜阳大步踏入其中,毅然决然。
一时间步伐沉沉,如陷泥潭,陶斜阳毫无畏惧,轻喝一声,挥刀向前,一刀刀劈在虚空处,刀光森森,略带荧光,显然是在武道窥得门径了。
陶斜阳以刀开路,笔直向前。藏在他怀中和腰间的两张君子佩符,瞬间黑化,如染满墨汁一般,本就不多的灵气,消逝干净。
黄尚正要快步跟上,阵阵阴风从门内扑出,他只得在大门内壁找了两处稍稍干燥的地方,张贴了两张镇宅符箓,这才稍稍好受,不至于呼吸凝滞。然后他双手各捻住一张符箓,分别是光华真君持剑符和黄神越之印章符,皆是上古遗留下来的广为流传的著名护身符。
只是黄尚才顶着阴风向前走出三步,就发现持剑符和印章符变得大半漆黑,好像刚从砚台里扯出来。年轻道人心中大骇,忍不住高喊道:“煞气浓重似水,此地鬼魅绝不是当年死于小巷的冤魂!必然是游荡百年以上的厉鬼!斜阳,速速退出宅子——”
话音未落,远处的正屋房门自行打开,陶斜阳挥刀而入,房门砰的一声关闭。
黄尚满脸悲痛,竭力往手中的两张符箓,浇灌入淡薄的灵气,怒喝道:“移殃去咎!”
持剑符毫无动静,被凶地煞气凝聚而成的墨汁浸透,捻符的双指如被火烫,黄尚赶紧丢了持剑符。好在那张印章符灵光荡漾,骤然亮起,映照出四周的异象。
在黄尚周围,阴恻恻的嬉笑声此起彼伏,却不见半点人影。脖颈处好似被冰凉长舌舔过,让年轻道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黄尚丢了烧完的印章符,正要再从袖中摸出一张压箱底的符箓,往袖子伸去的左手手背处,好似给人用针刺了一下。黄尚打了个寒战,头顶又有莫名其妙的骤雨淋下。黄尚环顾四周,小雨绵绵,年轻道人怔怔抬手抹了一把脸,摊手一看,竟满是鲜血。黄尚下意识抬起头,一张没了眼珠的苍白脸庞近在咫尺,几乎要贴上黄尚的鼻尖。
黄尚呆若木鸡。
刹那间,他的肩膀被人使劲按住,往后一拽,黄尚整个人倒飞出宅子,摔在外边的泥泞巷弄中,晕晕乎乎。他看到一个熟悉的高瘦背影,正是飞鹰堡老管事何崖,陶斜阳的师父。
老人双手持符,符纸材质应该不是普通的黄纸,荧光流淌,晶莹剔透,在阴风煞雨之中仍是光彩飘荡,如大风之中的两支烛火,符箓灵光始终摇而不散。
老管事脚踩罡步,口中念念有词。
黄尚刚刚松了口气,脖子就被指甲极长的雪白双手掐住,一下子往后拽去。黄尚的双手胡乱拍打泥泞地面,他的后脑勺和后背重重撞在巷弄墙壁上,像是渗透在墙壁之中的某人,希望黄尚这个大活人也跟着进入其中。
黄尚一翻白眼,晕厥过去。年轻道人清醒过来时,已经回到了飞鹰堡主楼的那间客房,隔壁就是陶斜阳的住处。
黄尚摇摇晃晃起了床,刚好看到何老先生脸色凝重地走出房间。
何崖叹息一声:“斜阳的身上并无重伤,只是……”老人没有继续说下去。
何崖本想对黄尚说,他不该如此冒冒失失,陪着陶斜阳擅自闯入那条巷弄。只是看着仓皇失措的年轻道士,尤其是脖颈处黑如浓墨的一条条抓痕,过了一宿尚未淡去,老人便有些于心不忍,叹息一声,快步离开,要去煮一服药,帮着徒弟固本培元。
黄尚站在陶斜阳房门口,几次想要推门而入,都收回了手,失魂落魄。
今晚陈平安和陆台要去桓家府邸赴宴。白天两人四处闲逛,大小街道、各处水井、桓氏祠堂、演武场、飞鹰堡的行刑台,等等,都走了一遍。
陆台观察了家家户户大门上的各式门神,陈平安则偶尔蹲下身,默默捻起一小撮土壤,放入嘴中嚼着。
回到院子后,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事:“何管事让我们进入飞鹰堡,将我们安排在这里,是不是有他的私心?”
陆台点点头:“驱狼吞虎之计,多半是飞鹰堡已经走投无路,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得今晚宴席上,若是我们撕破脸皮,问责此事,飞鹰堡就要开诚布公,道歉赔罪,然后砸钱给咱们,要我们帮飞鹰堡渡过难关。”
陈平安叹了口气,若是他们俩道行低微,敌不过那些游魂荡鬼,是不是昨晚在那座宅子死了就死了?两张烂草席一卷,让人丢出飞鹰堡了事?
陆台好似看穿了陈平安的心事,笑道:“在感慨江湖险恶?那你有没有想过,可能飞鹰堡与那何崖都有难言之隐,听过他们诉苦之后,说不定你就会义愤填膺,奋然挺身。”
陈平安摇摇头,轻声道:“事有先后,对错分大小,顺序不可乱,之后才是权衡轻重,界定善恶,最终选择如何去做一件事。”
陆台笑道:“听着简单,做起来可不容易。”
陈平安“嗯”了一声:“难得很。”
没过多久,桓常、桓淑兄妹二人联袂而至。今天桓淑换了一身暖黄色的衣裳,亭亭玉立。桓常还是那般装扮,只是摘掉了那张牛角弓。
此前陆台询问陈平安,要不要给飞鹰堡和桓淑一个惊喜。不等陆台说完,陈平安黑着脸,一拍养剑葫芦,陆台立即住嘴,双手合十,做求饶状。
远处高楼栏杆处,一个心情不错的妇人容光焕发,笑意温柔。她昨夜听女儿说了些闺房话,说有位外乡的翩翩佳公子,今儿要和朋友一起登门拜访,要她这个当娘亲的帮着掌掌眼。妇人觉得有趣,便答应下来。
早年那桩有些儿戏的娃娃亲,别说飞鹰堡不再当真,对方更希望根本没这回事,省得被落魄不堪的飞鹰堡拖累。
贤淑妇人一想到将来有一天,女儿会跟她这个娘亲一样,在岁月最好的时候,穿上最漂亮的鲜红嫁衣,嫁给最喜欢的心上人,妇人既欣慰,又不免有些失落。妇人眼眶通红,微微低头,掏出一方绣花帕巾,轻轻擦拭眼角。
妇人并不自知,飞鹰堡也无人看穿,她那张七窍流血的脸庞,出现了不计其数的裂纹,纵横交错,就像一只将碎未碎的瓷器。
飞鹰堡的千金小姐桓淑对陆台有意思,陈平安又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来。
至于兄妹二人在客气热络之余,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那份阴霾,陈平安也看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