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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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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人间灯火点点(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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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晴朗无奈道:“没事,吃吧。”

她仍是目不转睛望着陈平安,陈平安拿起碗筷,不想看她。

她这才开始低头扒饭,偶尔往菜碟子里夹一筷子,跟做贼似的。

三人差不多时候吃完,曹晴朗起身收拾饭桌,小女孩瞥了眼陈平安,装模作样地帮着曹晴朗收拾起来。

两个同龄人端着碗碟盘子一起回到灶房,枯瘦小女孩看了眼院子,发现那个家伙不在,便压低嗓音埋怨道:“油水也没有,还那么咸,你到底会不会做饭?!恁大一个人了,能不能有点出息?”

曹晴朗哑然,看她不依不饶的模样,只好说道:“下回我注意。”

结果陈平安突然出现在灶房门口,枯瘦小女孩立即闭嘴,刚要转头不认账,假装没看到陈平安,已经看到他招了招手,而且眼神凌厉。她只好耷拉着脑袋走出去,被陈平安扯着领子,提鸡崽儿差不多,一手开门,一手将她放在外边,关门前撂下一句:“再敢翻墙,我直接把你丢到京城外边去。”

这天夜里,陈平安一直在闭目养神,曹晴朗出来乘凉没多久就听到了院门外的咳嗽声。他过去打开门,看到了蹲在地上的枯瘦小女孩,正仰着头,双臂环胸,笑眯眯道:“不用管我,外边巷子里更凉快哩。”

曹晴朗双手挠头,他是真怕了这个家伙了。

陈平安抬起头皱了皱眉。远处一座屋脊上,月光皎洁,有个悬刀的男子,身穿黑袍,气质儒雅,一手拎着一壶酒,对着陈平安微笑示意。见陈平安没有说话,他脚尖一点,往陈平安这栋宅子飘荡而来。

陈平安趁曹晴朗还在门外,一拳递出,浑然天成。那位堂堂北晋国大将军唐铁意被无声无息的一道拳罡砸在胸口,直接倒飞出去,落回屋脊原处。

拳罡劲道,妙至巅峰,唐铁意本身就是天下屈指可数的大宗师,没有受伤,但是狼狈至极。可他非但没有恼羞成怒,反而对着陈平安歉意一笑,像是在说多有叨扰,为自己的不请自来而愧疚,就这么转身一掠而走。

对于此人,陈平安没有太深的印象,也不愿意过多接触。他想了想,跟曹晴朗说不用等他回来了,走出巷子,去往状元巷。刚好养剑葫里边没酒了,出去一趟也好。

大半夜,状元巷的一栋酒楼内只有一桌客人,但仍是彩灯高挂。

那算是一桌家宴,因为厨子都是客人自己从家里带出来的。

整条状元巷戒备森严,除了披挂甲胄的将士三步一岗,还有隐姓埋名的高手坐镇,若是有人想要刺杀,除非是榜上十人的大宗师,否则连这些客人的面都见不到。

这桌客人分别是南苑国皇帝魏良、皇后周姝真、太子魏衍,还有二皇子和年纪最小的公主魏真。除了皇室众人,席间还有换上了一身素雅道袍的太平山道姑黄庭,曾经的镜心斋樊莞尔和童青青。

魏真继承了父母的容貌,是个罕见的美人坯子,但是跟黄庭一比,还是会自惭形秽,本来挺活泼的她,今夜不太敢说话,一直依偎在母后身边。她尤其仰慕这个美若天仙的道姑,能够在她父皇面前表现得比种国师还要更……江湖!她这些年珍藏了许多禁书,都是两个哥哥经不起她的哀求,从市井书坊搜罗而来的种种志怪演义小说。

江湖是什么?她憧憬的江湖,就是在一个月黑风高夜,一对神仙眷侣杀入在武林中令人胆寒的坏人老巢,当天空泛起鱼肚白的时候,贼寇魔头们都已经授首,那对男女相视一笑,策马离去,继续驰骋江湖。

魏良笑问道:“外有俞真意,内有陈平安,当真没事吗?”

黄庭的答案不太客气:“其实这两个人都在京城内也没事,一个是修道之心异常坚定,一个是根本不稀罕搭理你们。只不过你们当皇帝的喜欢那套‘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措辞,你心里别扭,这个我能理解,加上我对俞真意也瞧不顺眼,那就干干脆脆跟他打一架好了。我保证出十分气力与俞真意交手,如果我输了,所谓的南苑国精锐大军都没能留下俞真意,还给他闯入皇宫,杀了你们一大家子,那么我只能在飞升之前争取帮你们报仇了。”

魏良摇头苦笑,喝酒解闷。

其实最别扭的还是周姝真,师妹变成了师父,又变成了太平山黄庭。

至于最失落的,恐怕就是太子殿下魏衍了。他心中爱慕的那个樊莞尔再也找不回来了,哪怕眼前道姑比樊莞尔还要姿色动人,可他反而喜欢不起来。

最忐忑不安的,则是与魏衍相貌酷似的二皇子。魔教从太上教主丁婴到鸦儿,再到一大群潜伏京师的高手,被种国师联手镜心斋仙子和朝廷供奉来了个一锅端,悉数入狱,而魔教三门势力跟他这位天潢贵胄的魏氏皇子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顿饭,二皇子吃得索然无味,如同嚼蜡。他有些羡慕妹妹的没心没肺,更嫉妒哥哥的洪福齐天。谁能想到,举世无敌的老魔头丁婴会被人宰掉?那个叫鸦儿的臭娘儿们曾经还信誓旦旦对他说:“你老死了,我家师爷爷都未必会死。”

酒楼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乱,黄庭笑道:“贵客来了。”

魏良第一时间望向窗户外边,很是紧张,有些后悔没有喊上国师种秋,毕竟种秋跟那人关系不错。但是等了半天,才发现那人从楼梯口出现,竟是规规矩矩走了酒楼大门和楼梯。他没有穿那扎眼的一袭白袍,而是一身南苑国寻常殷实人家的普通衣衫。

魏良稳了稳心神,站起身。

皇帝都起身迎客了,其余皇室众人都赶紧起身。

黄庭没有摆架子,只是也未太过殷勤,站了起来,却离开酒桌,走到了窗口,像是把自己择了出去,交给地头蛇跟过江龙双方自己看着办,她谁也不偏袒。

魏良朗声笑道:“我魏氏招待不周,闹出这么大阵仗,陈仙师恕罪。”

陈平安摇头道:“陛下不用在意这些,这次风波,跟南苑国关系不大。”

魏良有些吃不准,担心他话里有话,而自己没有领会深意。

陈平安已经开口说道:“我这次来,是想着既然陛下都亲自来了,刚好有些话,我可以直说了。南苑国可以当我不存在,请陛下放心,如果不是丁婴和俞真意主动找上门,可能这场架自始至终都没有我的事情。”

魏良笑着点头附和:“陈仙师是山上神仙,自然不愿理会人间纷争。”

陈平安突然也笑了起来:“你们南苑国京城风景挺好的,尤其是有样吃食很不错,我离开京城之前,肯定还会再去吃一次。”

魏良好奇地问道:“敢问仙师是何处何物?寡人可以……”只是说到一半,魏良就打住了话头,举起酒杯一口饮尽,“陈仙师才定下规矩,寡人这就坏了规矩,必须自罚一杯才行。”

陈平安摘下酒葫芦:“可能还要麻烦陛下送两坛酒给我。”

魏良哈哈大笑:“陈仙师你这贵客当得也太好糊弄了!”

皇帝说了个笑话,其余人就都马上跟着笑了起来。

陈平安略显后知后觉,也笑了笑,否则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黄庭虽然面朝窗外,可是嘴角翘起。

陈平安将养剑葫装满了酒就离开酒楼,却没有返回巷子住处,而是凭借记忆去找了白河寺附近的那个夜市,吃了一大碗那个又麻又辣又烫的玩意儿。

“不吃辣,不喝酒,不喝着烈酒吃最辣的火锅,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这是宋雨烧说的。以前没觉得多有道理,这会儿陈平安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中,觉得老前辈的老话真是不骗人。

陈平安结了账,离开热闹喧嚣的夜市,缓缓而行,在寂静无人处掠上一座屋脊,又去了那户庭院深深的官宦人家的私人藏书楼。这一次,他不是去查寻这个天下的历史和堪舆,而是去寻找有关桥梁建造的书籍,可惜搜寻无果,就打起了工部衙门藏书和档案的主意,一番权衡,想着还是有机会就跟种秋说一声,请人家国师帮这个忙,应该不会太为难——他还得跟种秋讨要一个书生的消息。

出了书楼,陈平安最后在一栋高楼屋顶停下,坐下来喝酒,喝到最后,对着天空伸出了中指,天没打雷。

陈平安收了酒壶,迎着清风,怔怔出神。

在离开飞鹰堡上阳台和进入南苑国之间,遇到过一座纸人城镇。

心相寺住持老僧曾经重复说了一句话:“你看着它,它也在看着你。”

那个当时还是樊莞尔的女子在白河寺和夜市两次使劲盯着自己,眼神似乎有些熟悉,但她却没有开口说话,应该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细细思量,倍感悚然。陈平安叹了口气。

人间的灯火,天上的星辰。有人说过,后者可能是诸多神灵的尸骸。

是谁说的来着?陈平安拍了拍脑袋,想不起来了。今夜喝的酒其实不算多,但是偏偏醉得厉害。他后仰倒去,呼呼大睡。

一个老道人站在翘檐之上,瞥了眼正在酣睡的年轻谪仙人,想起之前看到的一幕,扯了扯嘴角。

小院内,年轻人跟一个孩子轻声说着对不起的时候,其实满脸泪水。

老道人自言自语道:“在你眼中,人间无小事吗?”

他双指本夹着一枚小雪钱,此时却在他指尖一点一点消散。

他一步跨出南苑国京城,来到牯牛山遗址,悄无声息,便是在此结茅修行的俞真意都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

简陋茅屋外,俞真意在月夜下负手而立。湖山派高手和几个嫡传弟子都已经被他敕令返回宗门,近期不准抛头露面。

这位貌若稚童的天下正道领袖此时头戴那顶银色莲花冠,这是他跟丁婴的盟约之一,事成之后,丁婴要拿出这顶道冠给他。道冠名为“钩沉”,是藕花福地历史上最玄妙的法宝,没有之一,除了能够自主庇护戴冠之人的体魄、神魂,还能够淬炼肉身、平静心境,更重要的一点是,这顶道冠可以帮助寻找潜藏四方的谪仙人。

俞真意本就粗略掌握了仙人掌观山河的神通,先前在牯牛山之巅眺望南苑国京城,丁婴、陈平安和陆舫之流在他眼中就是最为光彩夺目的几盏“灯火”,如今有了这顶道冠,如虎添翼,俞真意有九成把握,只要自己这次成功脱离围剿,以后的天下,所有谪仙人都会寸步难行。

俞真意身边悬停着那把琉璃飞剑,袖中还有一件刚刚到手的仙家重器。

那个斜背巨大金黄葫芦的小道童果然没有食言,不愿飞升、选择走下城头之人都可以拿到一件法宝,俞真意就在被夷为平地的牯牛山遗址找到了一部玉牒书,是古代帝王祭天封禅的“告天之文”,只是文字古怪,不见四国记载。俞真意知道答案多半会在敬仰楼或是镜心斋,这两处对于天外天的谪仙人了解最丰。

俞真意对于丁婴的死没有什么感觉,更谈不上伤感,最多就是恼火丁婴的功亏一篑,使得他和湖山派的许多谋划要做出很大的改变。

你与天斗,我管世间。这就是丁婴和俞真意的默契,大道互补,所以一正一邪的执牛耳者,最有可能打生打死的两大宗师,私底下选择了结盟,设下了南苑之局。两人区别,在于丁婴想要杀掉除了他们之外的榜上所有人,俞真意则只针对谪仙人,周肥、童青青、冯青白,当然还有最后出现的陈平安。

俞真意开始在月色下散步,一呼一吸皆是修行,这也是他当初以大毅力大魄力舍了一身巅峰武学修为的根源所在。

修道一事,首重心性,这才是俞真意憧憬的风景。武学的境界太低,一辈子在泥泞里打滚,那群江湖莽夫还浑然不知。程元山之流,贪得无厌,恨不得目之所及皆是我囊中物;唐铁意之流,贪恋沙场权势,梦想着有朝一日坐拥江山美人,最好死后还能青史留名,却不知不得长生,皆是虚妄;刘宗之流,只在力气上钻牛角尖,不值一提。

只是可惜了种秋。这个昔年的生死之交,画地为牢。

俞真意行走方向随意,步子大小也没个定数,小时与常人无异,大时一步飘出十数丈,但始终没有在某个方向上走出去太远,有些时候就沿着一条无形的大弧轨迹悠悠而行。这幅场景,让那些个带兵驻守各个方向的南苑国功勋武将一个个心惊胆战,生怕自己倒了大霉,俞真意刚好从自己这个方向突围。京城就这么近,转头即可见,这意味着皇帝陛下对这边的动静尽收眼底,一旦俞真意打定主意在今夜破阵,谁敢怯战避战?

没谁觉得将近万余南苑京畿精锐兴师动众地围剿一个“稚童”有什么滑稽可笑。谁能想象,两位宗师之战就能够打得一座牯牛山都消失。他们这些只是精通战阵技击的血肉之躯,死在沙场争锋上可以虽死无悔,死于这些神仙人物的弹指之间、一袖之下,可能连对方的影子都没有见到,留下一大片一大片的累累尸骨,这他娘的算怎么回事?!

俞真意当然不会在乎那些南苑国将士的所思所想,他现在真正上心的只有两人:那个至今还没有出手的黄庭,以及正面强杀丁老魔的陈平安。

至于为何陈平安不阻拦自己汲取此地灵气,任由自己境界稳步攀升,俞真意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他与丁婴一战受伤太重,已是绣花枕头?所以他在入城之时的停步其实是在故弄玄虚,蒙蔽了城头所有人?

俞真意停下脚步,望向月下的城池轮廓,最终还是放弃了一探究竟的念头。一旦陈平安与镜心斋、种秋联手才是真正的祸事,到时候以唐铁意和程元山的墙头草性子,一定会见风使舵,彻底倒向南苑国。

俞真意返回茅屋,伸出手,掌心轻轻在琉璃飞剑的剑身上抹过。

他如今是可以做到御剑远游的仙人风采,只是比起书籍上记载的真正逍遥游差了太多,无法升空太高,也无法御风太远,实为憾事。

俞真意视线上移,看着那轮明月:终有一天,我可以御剑在人间的头顶俯瞰山河,比我高者,唯有日月星辰。

俞真意猛然降低视线,京城那座尚未修缮完毕的残破城头上,有一个看不清相貌的人,但是俞真意眼中出现了一团明亮的光芒,极为碍眼。他冷笑道:“这就来了吗?”

城头上,有个背剑的年轻女冠盘腿坐在一处箭垛上,一手端着个还热气腾腾的砂锅,香气弥漫,一手下筷如飞,一边吃一边念叨:“哎哟娘咧,这玩意儿真是好吃,就是实在太辣了些,不行不行,下次不能一口气买两碗了。”

下边城门处有数骑疾驰而出,传递皇帝陛下亲自颁发的一道军令。

御林军和三支京畿驻军,除了负责镇守京城南门的那一支大军死守原地,其余各自撤离驻地,向后撤出二十里,像是在给俞真意和城头上这位容貌倾城的女冠腾地方。

黄庭埋头狂吃,偶尔抬头瞥几眼牯牛山方向。俞真意如果这会儿脚底抹油,她可没辙,追不上的。

过了一会儿,黄庭将那只砂锅放在身旁,一双筷子轻轻搁放在砂锅上边,站起身拍了拍肚子,满是后悔:“这一顿夜宵吃得有点过分了啊,还不得胖两斤啊。唉,樊莞尔,饭碗?你是饭桶才对吧……”

等到三支南苑精锐开始缓缓转移驻地,女冠黄庭锋芒毕露,死死盯住俞真意,抹了抹嘴,轻声道:“估计打完这场架,就能瘦回来了。”

在屋脊上睡大觉的陈平安是给城外的巨大动静惊醒的,举目远望南方,有两抹璀璨剑光交相辉映,是俞真意的琉璃飞剑和黄庭的那把境中剑。

陈平安没有返回住处去取长气,而是从方寸物中取出原本属于窦紫芝的长剑痴心以及飞鹰堡世代相传的狭刀停雪悬在左右腰间,一掠而去,身影如缥缈云烟。

种秋早已站在城头上,陈平安来到他身旁问道:“这就打起来了?”

种秋点头道:“黄庭本就是你家乡那边的修道中人,对于灵气的感知远超于我们。”

陈平安说道:“她是觉得再给俞真意这么鲸吞灵气会打不过?”

种秋无奈道:“哪里,若是如此,黄庭早就出手了。按照她的说法,是故意等俞真意吃饱了才出手,省得俞真意输了有借口。”

陈平安实在无法理解那位太平山女冠的想法。生死厮杀,这么锱铢必较的事情,怎么到了她那儿,就会如此儿戏?反观自己,大街一战,从马宣、琵琶女到钱塘,一直在试探这天下深浅的同时还要一次次隐藏实力,再到算计陆舫以及种秋和丁婴,哪一步不走得缜密谨慎,哪一拳不出得稳稳当当?

虽然不理解她的想法,但是陈平安心胸之间还是有些佩服和羡慕的。行走江湖,若是可以做到不论生死和结果,好像就该这么……不怕死。

陈平安跟种秋说了有关桥梁建造的书籍一事,种秋笑着答应下来。

然后陈平安又讲了琵琶女和姓蒋的书生一事。对于一国国师而言,寻找一个滞留京城参加科举的读书人一样是小事,但是种秋却没有立即答应下来,而是问了一句:“你确定要见那个书生?”

陈平安道:“见不见,到时候再说吧。”种秋这才点头。

两人一起望向牯牛山,俞真意和黄庭的声势越来越大,往往一抹森森剑光能够长达十数丈甚至数十丈。

大概是觉得有陈平安和种秋并肩而立的地方才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周姝真、魏衍、魏真以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将军在御林侍卫的严密护送下登上城头,直奔两人而来。周姝真自然不敢在种秋面前摆架子,双方不失礼仪地寒暄一番。魏真见到种秋后更是战战兢兢,没办法,种秋是她的授业恩师之一,她生平第一次挨板子也是拜种国师所赐。当时她哭得一脸鼻涕眼泪,找到了正在对弈的父皇和母后,结果两人一个说打得好,一个说打得轻了。从此以后,魏真就畏惧种国师如豺狼虎豹。

老将军能够与天潢贵胄同行,想必是南苑国第一等煊赫显贵。果然,种秋见到他后,直呼其名地打招呼:“吕霄,你怎么来了?”

吕霄披挂一身甲胄,中气十足,冷哼道:“外边的京畿兵马大半是我调教出来的大好儿郎,我卸甲归家咋了,沙场陷阵是不行,我承认,可一身调兵遣将的本事我还没丢!你们拦着不让我出城也就罢了,难道还不许我目送他们一程?!”老人一拍城头,恼火道,“你们这些个飞来飞去的江湖宗师怎么就不肯消停点?一场架接着一场架打得大半个京城百姓都睡不好觉,尤其是那个穿白袍的什么谪仙人,给吹嘘得神神道道的,什么丁老魔都是他的手下败将,还长得俊俏非凡,害得我那俩孙辈一个劲儿问我认不认识他,一个说要拜师学艺,一个说要见识英雄豪杰。我认识他个大爷啊,我要是见着了那个白袍子,一定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个半死,别的不说,那名字取得真不咋的……”

种秋忍着笑,吕霄被他气得横眉竖目,正要破口大骂,种秋摆手道:“行了,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公主殿下都在这,你就少喷点唾沫吧。”

吕霄闷闷收声。

陈平安不说话,心想这老将军是个耿直性子,可就是脾气火暴了点。

吕霄瞥见他的视线,瞪眼道:“小子,瞅啥?!敢笑话我?”

陈平安没有还嘴,只是摘下酒葫芦喝了口酒。

吕霄误以为此人是江湖中人,既然能够与种秋站在一起,那多半是武艺不俗的年轻高手了,人品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便语重心长道:“小子,瞧你模样也是有些书卷气的,一看就是个读书种子。可不是我倚老卖老,我吕霄看人奇准,真心劝你以后莫要行走江湖了,不奢望你去沙场建功立业,更不用你马革裹尸,只要多学学种国师,当然,是指学他文圣人那一面,什么狗屁武宗师,有啥好的……”

陈平安无言以对,挤出笑容,尴尬点了点头,又喝了口酒。

吕霄除了脾气火暴,说话不太好听,其实心肠还是很不错的。

魏真在一旁捂嘴偷笑,她可是知道这个年轻人身份的。

哪怕是对江湖颇为厌恶的吕霄,亲眼看到牯牛山的剑光熠熠、气冲云霄,仍是忍不住偷偷感慨了一句:“真神仙也。”

但是犟脾气的老将军不会放过任何机会去教训那个误入歧途的年轻人,转头劝说道:“瞧见没,这才是宗师风范,给你小子一百年怕也不能有此境界吧?所以说啊,还是弃武从文好,若是哪天想明白了,愿意投笔从戎,那更好,只要我那会儿还没进棺材,你就来找我,我亲自为你引荐,南苑国任何一支精锐边军,你小子随便挑!”

他说得唾沫四溅,陈平安抹了把脸,叹了口气,只得自报名号:“我叫陈平安。”

吕霄嘿了一声:“你叫陈平安咋了,又不是姓种,南苑国当大官的家伙,我哪个不熟悉……”他骤然停下话语,板着脸点点头,伸出大拇指,装傻扮痴,“好名字!”然后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默默地走到种秋身旁,再默默挪步,一直走到最外边的魏衍身旁。他打算近期都不要开口说话了,要修一修闭口禅。

陈平安又看了一会儿牯牛山之战,说道:“我先走了。”

当然没有人阻拦。

约莫一炷香后,看出了那场大战的一些端倪,种秋笑着感慨道:“之前胜负还在五五之间,现在不如他多矣。”

周姝真尚且还看不出什么,魏衍也差不多,至于吕霄和魏真更是一头雾水。

吕霄纳闷道:“国师,他就这么走了?”

种秋笑道:“陈平安今夜只要愿意出现在城头,俞真意就不敢太肆意妄为了。”

说到这里,种秋转头望去,心中叹息:不是说好了万事不管吗?

陈平安悄然回到院子的时候,天还未亮。

这些天,莲花小人儿一直蜷缩在法袍金醴之中,睡得愈发香甜,陈平安也就没有穿回金醴。进了屋子,发现小家伙的呼吸越来越平稳,换了一个睡姿,陈平安帮着卷了卷金醴衣角。而后又走出去,见枯瘦小女孩坐在一张小板凳上,靠着柴房门睡着了,睡梦中还皱着眉头,陈平安甚至可以从她的睡姿依稀看出年纪不大的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戒备。他双手握拳,轻轻放在膝盖上,安安静静等着天亮。

老道人突兀出现,站在他身边,开门见山道:“你既然背了陈清都的这把长气剑,我就破例让你以完完整整的皮囊和魂魄进入藕花福地。至于你为何而来,我当然算得出来,只是要我帮你重建长生桥,难是不难,可天底下没那么便宜的好事。”他伸手指了指曹晴朗的屋子,“之前听说了你与那个孩子的一番话,关于对错先后的道理,我便知道你跟老秀才的关系了。毕竟老秀才的顺序之说,天底下我是第一个知晓的,一笔糊涂账,也好意思误人子弟!”说到这里,他又冷笑,“所以我决定稍稍提高一点门槛,才有那桩围杀之局,并且让丁婴禁锢了那件方寸物。你要是本事不济死在这边,那么长气剑留下,我倒也不会太为难你,至多将你留在这里几十年,怎么来还是怎么回,不用担心神魂体魄。我与老秀才不对付,还不至于拿你撒气,只不过规矩还是要有的。”

陈平安苦笑道:“原来如此。”

老道人嗤笑道:“后来有个阴阳家的高人,还是挺高的那种,一次出手,模棱两可,刚好踩在我的底线上,我便忍了他,不与他计较。可他那个天生阴阳鱼体魄的弟子不知天高地厚,两次附身樊莞尔,试图提醒你,告诉你离开藕花福地的方法,我便将你身上其余两件法宝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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