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问道:“是那座纸人镇,以及……北晋国?!”
老道人笑道:“你总算还没蠢到家。这两处皆是那人的手笔,挺有意思。至于他为何愿意出手,你曾经在他手上吃过苦头?”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是发自肺腑、油然而生的恐惧,比生死更甚!
生死之事,往往手起刀落一瞬间。陈平安这种畏惧,是那种好像置身于白雾茫茫的境地,一步走错就会坠入悬崖,有个人就站在崖畔冷眼旁观。
那个人,陈平安直到现在才真正记起来,是上次在飞鹰堡擦肩而过的憨厚汉子,汉子还对他咧嘴一笑;更是那个在自己小时候贩卖糖葫芦的汉子,那个笑眯眯的好人!当时他在飞鹰堡就觉得有些眼熟,可是死活记不起来。
陈平安记住的不是这个人的容貌,而是他的那种笑容。
从骊珠洞天,再到桐叶洲。
陈平安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汗水。
老道人问道:“终于记起是谁了?那么想明白了吗?”
陈平安点头道:“想明白了。为何他会好心提醒我?是不希望我进入这块他管不着的藕花福地,只不过忌惮老前辈,不敢明目张胆行事。”
老道人嗯了一声:“比蠢笨好了那么一点。你其实只说对了一半,那人如今对你并无恶意,否则就凭你那运气,哪里能找到莲花小人儿。”
他又问:“我破得此局,别人当真破不得?可你直到现在才知晓真相,不奇怪吗?”
陈平安摇摇头,毫不犹豫道:“不奇怪。如果是以前,也会不奇怪,但终究是什么都不懂的那种不奇怪,可这趟藕花福地走下来,联系两次出门远游遇上的那些人和事,想通了不少,就更不奇怪了。”
老道人点头道:“那现在就是有点小聪明了。”
陈平安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藕花福地?”
老道人笑道:“你应该先问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南苑国。”这次他没有卖关子,“等到南苑国京城事了,我带你去看看这天下。”
陈平安摘下酒葫芦,悬在空中,没有去喝,实在忍不住,壮着胆子问道:“为什么?”
老道人呵呵一笑:“本老前辈道法通天,很是无聊嘛。”
陈平安现学现用,跟老将军吕霄学了装傻扮痴的本事,假装没听到老道人言语中的讥讽,等到他喝过了酒,小院已经不见老道人的身影。老道人总是神出鬼没,陈平安也无可奈何。
天微微亮,靠着柴房门睡觉的枯瘦小女孩已经醒来,看到那个白袍子的有钱人在院子里散步,闭着眼睛像个瞎子,一手摊开,掌心朝上搁在腹部,一手握拳在胸口,步子很小,走得很慢,像是在犹豫要不要一拳敲在手心上。她百无聊赖地等着,总觉得他会一拳砸下去。
“如果这家伙眼睛真瞎了就好了,然后一拳下去,啪叽一下,不小心把自己手掌打透,就更好了。”一想到这个,枯瘦小女孩就有点乐呵,怕被他看穿,赶紧板起脸,故意打了个哈欠。
陈平安睁开眼,撤掉那个古怪姿势,是跟丁婴依葫芦画瓢学来的,今天之所以拎出来,是觉得当年遇上的那个带着两个徒弟的目盲老道人玄谷子,所学雷法需要以重拳捶打气府,跟丁婴有点相似。
陈平安没有去看小女孩,也没有停下脚步,将一身拳意继续沉浸在种秋悟出的顶峰大架之中,说道:“你去看看曹晴朗的学塾开门了没有,如果夫子还是没有重新授业,就问一下附近的街坊邻里到底什么时候开课。”
小女孩讨价还价问道:“能不能吃过了早饭再去?我饿,走不动路哩。”
陈平安淡然道:“回来之后再把灶房里的水缸挑满就有饭吃。”
小女孩凝视着陈平安的侧脸,看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就哦了一声,故意摇摇晃晃站起身,贴着墙根绕过陈平安走出院子,离开巷子后,在街巷拐角处蹲了半天,这才一路撒腿狂奔回到院门口,额头已经有了汗水,弯下腰,双手叉腰,对着那个还在走路的家伙大口喘气道:“还没开门呢,我问过一位大婶啦,说那夫子给之前的打架吓破了胆,近期都不开门了。”
陈平安默不作声,指了指灶房。小女孩哭丧着脸去了灶房,提了个最小的水桶,所幸水缸里还有大半缸水,若是空荡荡的,她保管一次都不愿意,出门后丢了水桶就跑。她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听到了曹晴朗的背书声。背对着院子,她翻了个白眼,龇牙咧嘴,满是不屑。
打水真是累死个人,双手提着水桶回到院子的时候,小女孩还是贴着墙根,小心翼翼绕过那个人,一溜烟跑进灶房。她就只打了不到小半桶水,一路上嫌累,又给倒掉了许多,等回到院子,水桶底部也就堪堪有寸余高的井水。她迅速转头看一眼,没有看到那人,立即提起水桶,轻轻从水缸里舀起半桶水,然后使劲抬起水桶,一个倾斜,哗啦啦倒入水缸。
对这一切,陈平安洞若观火,但是没有当场揭穿她。
宁可花这么多心思去偷懒,也不愿意出一点力气吗?
曹晴朗背过了几篇蒙学文章就开始去灶房烧饭,陈平安说他今天可能会很晚回来,曹晴朗点点头。
陈平安离开巷子,途经状元巷附近,丁婴和魔教鸦儿先前下榻的宅院死气沉沉,明显已经弃用。心相寺的香火愈发稀少,至于那座武馆的晨练倒是比以往更加卖力,呼喝声此起彼伏,教拳的老师傅嗓门尤其大,想来是之前那场大战既让老百姓感到可怕,觉得世道不太平,却也让江湖子弟神往:若是没点大风大浪,还叫江湖吗?
陈平安这次出门还是没有穿上金醴,只穿了一身崭新的青衫长袍。一是莲花小人儿尚未痊愈,还需要如同一座小小洞天福地的法袍;二是陈平安不愿意招摇过市,甚至连养剑葫都留在了屋内,让初一、十五护着莲花小人儿,只不过腰间悬佩了长剑痴心和狭刀停雪,如此一来,就像是个喜好舞刀弄枪的游侠儿。
陈平安是去找种秋,要再麻烦这位南苑国国师一件事。当初被小女孩从屋子里偷走的那一大摞书,虽然都是些寻常书籍,但他还是想要拿回来,因为每本书的扉页上都写了购于何地、何时。这些四处收集而来的书籍,对于陈平安而言,有着不一样的意义,与儒家圣贤所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没有关系。
世人皆知种秋就住在皇宫附近,但是具体的隐居位置少有人知晓,好在陈平安如今在南苑国名气太大,很快就有一名被朝廷招徕的高手现身,毕恭毕敬领着陈平安去往种秋住处,是崇贤坊一处闹中取静的宅邸。崇贤坊是真正的天子脚下,住在这里的门户非富即贵,大街小巷绿荫浓郁,安详静谧中透着雍容气象和森严规矩,与状元巷的鸡鸣犬吠、莺莺燕燕截然不同。
府邸没有悬挂匾额,在崇贤坊也不算大,三进院子而已。陈平安向那个负责领路的高手道了一声谢,独自走入,发现里头并不冷清,有许多身穿官服的年轻面孔在忙碌,只是品秩都不高,都是些堪堪入流的底层官员而已。一间间屋子都坐满了人,手持文书走门串户的年轻人大多脚步匆匆,偶有并肩而行,也都在聊着事情,见到了佩刀悬剑的陈平安,只是瞥两眼就不放在心上。
种秋站在二进主院的檐下微笑迎接,身边还有一名正在禀报政务的青年官员,种秋大略给出答复和建议,简明扼要。青年官员见到陈平安后明显有些好奇,只是国师并未说破陈平安的身份,他也不敢私下探究,告辞离去。
种秋带着陈平安来到后院,与前边朝气蓬勃的忙碌氛围又有不同,一墙之隔,别有洞天。墙角有一大丛芭蕉,浓绿得像要滴出水来,石桌上放着古旧的棋盘棋盒,应该就是这位国师的住处,既不寒酸也不豪奢,清雅简洁。
种秋和陈平安在石桌旁相对而坐,种秋说关于桥梁的书籍已经让工部官员去收集整理,至于那个蒋姓读书人的履历谍报,应该在今晚可以一起送给陈平安。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说了关于被盗走贱卖的书籍一事,种秋笑着答应下来。陈平安便主动开口,说这会儿京城动荡不安,还要麻烦种秋这么多琐碎事情,他愿意做点什么,希望种秋只管开口。种秋也不客气,就说要请陈平安帮着指点一下他的两名嫡传弟子。这并非种秋公器私用,而是他收的弟子出师之后都要投军入伍,从士卒做起,至少在边军待满十年。十年之后,是按部就班地在军中进阶还是离开边军游历武林,种秋就不再约束了,但是如果选择闯荡江湖,就不得对外宣称自己是种秋弟子,一旦被发现,没得商量,一身武学悉数收回。
留在种秋身边的两名入室弟子年纪都不大,尚未出师,天赋极好,心气很高,人品当然没问题,只是从没有真正走过江湖,所以需要有人压一压他们的锐气。种秋近些年压力不小,为了应对甲子之约,尤其是防着丁婴和俞真意两人,很难专心传授弟子武学,他担心自己这两个寄予厚望的弟子,终其一生,都只是种秋弟子而已。
陈平安自无不可,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有资格为人师,教给别人什么东西。只是陈平安没想到种秋会亲自带他去见两名弟子,忍不住问:“不会耽误国师处理事务吗?”
种秋笑道:“要是我不在,事情就会变得一团糟,说明我这么多年待在南苑国朝堂并没有做好分内事,只会指手画脚……”
说到这里,带着陈平安从后院小门离开的种秋突然问道:“一朝宰执,在路上遇到路人争执斗殴,该如何处置?”
陈平安想了想:“若是不影响自己的正业,还是要管上一管。”
种秋又问:“然后呢?”
陈平安摇头,种秋笑道:“这位官帽子顶天大的官员,按照你说的,在不妨碍本职事务的前提下,确实可以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但是最重要的是应该立即自省,辖境之内,为何街上会出现寻衅斗殴一事。”
陈平安思量过后,深以为然。
种秋与陈平安走在僻静的街道上,树荫深深,盛夏时分,京师许多坊市如蒸笼一般,热得让人无处可躲,在这边却让行人倍感凉爽。种秋感慨道:“这本是一个圣贤书上的典故,那位宰执与身边人说此事不该他管,应该问责于直辖官员,他不该越界行事。年少时初次读书至此处,觉得振聋发聩,豁然开朗,但是书读得越多,人事看得越多,就难免心存疑惑,百思不得其解。”
种秋没有继续说下去,陈平安也没有说话,只是想着若是齐先生,或是文圣老秀才在这里,一定可以为种秋排忧解难,讲清楚那些道理。
种秋哈哈一笑,再无愁绪,与陈平安说起了正事:“俞真意已经返回松籁国宗门,带上了悄悄出城的臂圣程元山。当时城头众人,除了飞升离去的周肥、鸦儿、刘宗,我们这些走下城头的都有些收获。俞真意好像找到了一部金玉谱牒,云泥和尚得了一截白玉莲藕,唐铁意所得何物京师谍子并未查到,我则拿到了一本五岳图集,其上所说之事都是神仙事,讲述如何敕封五岳,聚拢一国山水灵气,只是我又不修习道法仙术,这本书对我来说并无意义,十分鸡肋。”种秋叹了口气,“程元山因为躲在城内,错过了鼓声,最终两手空空。他的那些弟子已经被驱逐出境,不过若是程元山本人跑得慢了,我会将他留在这里,毕竟此人睚眦必报,这次在南苑国京城吃了这么大一个闷亏,一定会怂恿草原骑军南下叩关抢掠。”
这本仙家书籍还是个隐患,种秋竟然没办法将其毁去,只能小心藏匿起来。一旦俞真意获悉此事,一定志在必得,说不定还会让本来对人间事全然不上心的俞真意第一次生出扶持傀儡、争夺天下的野心,为的就是能够以天下正统的身份敕封五岳,然后将五岳灵气收为己用,成为真正的陆地神仙。
种秋与陈平安说着天下大势:“那位与俞真意打了一个平手的女冠黄庭已经将镜心斋宗主之位传给皇后娘娘,她本人则离开了京城,不知所终,只说要寻一块风水宝地好好练习剑术。皇后娘娘很快就会‘因病去世’,去坐镇镜心斋,为此陛下也无可奈何。敬仰楼近期出现了叛乱,与魔教三门残余勾结,皇后娘娘已经完全失去对其的掌控。敬仰楼对江湖放出话来,从今往后,敬仰楼不再评定天下十人。那个北晋大将军唐铁意,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投靠我们南苑国。”
陈平安听得认真,种秋感慨道:“如果是你站在了那个位置上,而不是一心与天道争胜的丁婴,该有多好。”
陈平安疑惑不解,种秋笑道:“反正是一句夸人的话,不用太较真。”
陈平安笑了起来,不是那晚在酒楼与皇帝魏良客气应酬的那种。与种秋相处,如入芝兰之室。
种秋两名弟子的住处与这里隔着两座坊市,占地颇大,挂了一间武馆的名头,并不对外,是种秋大弟子出钱筹办。此人戎马生涯二十年,当上了将军,后来沙场陷阵受了重伤,就退出边军。种秋弟子每次入京,不敢打搅师父,往往都会在这里碰面。这些弟子年龄悬殊,年长者已年近半百,年龄最小的两个弟子才是一双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女。
结果等到两人走到练武场,种秋哑然失笑。连同两名弟子在内,十数人在那边热热闹闹,有老将军吕霄的孙子孙女,还有两名弟子在京城结识的好友,多是京城豪阀世族中品性醇厚且憧憬江湖的孩子,好几个早早约好了以后要跟家族借口负笈游学,与种秋的两名弟子一起闯荡江湖。对于这些,种秋并不干涉。年少时的美好,哪怕带着稚气,勿要一味以老人的人生经验去否定,更不可随意打杀。
种秋看着这些孩子,有些时候也会为他们的顽劣而恼火,可更多时候还是觉得他们可爱,于是就会觉得这里不是什么藕花福地,没有什么谪仙人。
陈平安有些讶异,因为他在那些人当中发现了一个熟人,正是他之前逛荡京城见到的那个与同伴纵马大街的年轻女子。
但没人认出陈平安,毕竟他没有穿白袍、悬朱红色酒葫芦。不过这些年轻人对国师种秋都敬且畏,当种秋出现后,一个个噤若寒蝉,两名弟子也有些心虚。他们这些天确实有些荒废武艺了,没办法,这些个朋友一股脑拥来,一个个双眼放光地说着那位白衣剑仙的事迹,都说他与他们师父关系极好,说不定在这里守株待兔能等到那人出现。吕霄的孙子更是信誓旦旦地说他爷爷回家后红光满脸,因为那夜俞真意与太平山女冠黄庭城外一战,名叫陈平安的剑仙就站在他爷爷身边,两人相见恨晚,把臂言欢,已是忘年交了,只可惜陈剑仙是神仙中人,忙得很,但是答应下来,只要有空就会去将军府登门拜访。吕霄的孙子不过十二三岁,几乎每天都要重复说起这一段,眉飞色舞,与有荣焉。他姐姐没他这么爱炒冷饭,但是眉宇之间亦是满满的期待和仰慕。
种秋转头望向陈平安,见后者点了点头,便对两名弟子说道:“帮你们找了一位前辈,他会指点你们拳法,你们倾力出拳。”
陈平安有些无奈,压低嗓音道:“先前不是说好了只与他们切磋,没什么指点吗?”
种秋微笑道:“最后随便聊几句就可以了,这两个小家伙早就晓得如何对付我,我如今说什么都不太管用,倒是你这个外人的话,他们说不定会奉为圭臬。”
一个身材高大的英武少年大踏步走来,问道:“师父,这位前辈是谁啊?又是刀又是剑的,为何能够教我们拳法,难不成比师父你拳法更高?”
少年望向陈平安,眼神清澈:“前辈,可不是我瞧不起人啊,实在是我师父的拳法太高了,若是你教我刀剑,我不会这么说的。对了,我叫阎实景,说话直,前辈别怪罪!”
一名少女在他身后缓缓前行,已经在寻找陈平安的破绽。只是她越走越慢,因为她惊骇地发现,那人只是那么随意站立,她却根本找不出一点点拳架站桩的漏洞,这种让人难受至极的感觉,跟师父种秋给她的感觉太像了。
见高山而不见山巅,临江河而深不见底。这个年纪不大的青袍男子必然是一位境界卓然的武学宗师!少女正要开口提醒师兄小心,后者已经轻声道:“已经看出来了,我又不是傻子。能够跟咱们师父并肩而行,在咱们南苑国,有几个家伙拥有这份脸皮?”
少女问道:“联手?”
阎实景没有任何犹豫,沉声道:“争取撑过十招,师父看着咱们呢。”
两人几乎同时摆出一个拳架,蓄势待发。
陈平安想了想,开始向前行走,六步走桩加上种秋的顶峰拳架而已。
两人刚要前冲,陈平安一步踏出,就像一座山峰压在两人肩头,二人身体动弹不得,好像稍有动作就会死。再一步,两人身心皆是凝滞至极,阎实景正要咬牙向前,少女则想要横移一步,避其锋芒再作打算。
陈平安轻描淡写三步之后,师兄妹二人的气势已经彻底崩溃。四步之后,两人就已经踉跄后退,汗流浃背,脸色惨白。陈平安停下脚步,问道:“明知出拳不会死,为何不出拳?如果有一天,真的与人分生死,明知是死,是不是一样一拳都不敢出?那你们是不是只有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以及弱于你们的敌人,才会出拳?”
阎实景一屁股坐在地上,少女愤愤道:“前辈你是顶尖宗师,一上来就以势压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切磋,这样的传授拳法……”
陈平安还是问道:“为何一拳都不出?”
阎实景低下头。少女眼眶通红,竟是哭泣起来,只是竭力与那个喜欢欺负人的陌生人狠狠对视。
陈平安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过分了,转过头,对种秋歉意道:“我很少跟人切磋,真正的江湖规矩也不太懂。”
种秋摇摇头,若有所思,轻声道:“我传授弟子拳法,因为害怕他们犯错,所以太过奉行‘拳高莫出’四字宗旨,初衷是希望他们不要与人在江湖上作意气之争,不要仗势凌人,出拳没有轻重,更多是想着他们将来投身沙场,最少有十年的时间报效家国,所以门内弟子其实一直被我压着心性,现在看来,不能说错了,可终归是扼杀了他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可能性。”种秋叹息一声,对陈平安笑道,“是得改一改。”
不承想阎实景原本勉强承受得住外人如此羞辱,却唯独受不得自己视为父亲的恩师“认错”,而且还是为了他们。在他心中,师父种秋是世间真正无瑕的武宗师,还是文圣人。一怒之下,他猛然起身,却不是偷袭陈平安,而是怒目相视:“你再来!”
陈平安一步跨出,却不是“慢悠悠”的拳架走桩了,而是一拳砸向阎实景额头,如有风雷扑面。
阎实景又后退了一步,陈平安问道:“你那一拳呢?”
阎实景茫然失措,失魂落魄。
陈平安叹了口气,转身对种秋说道:“有人跟我说过,练拳,看似是修力,是要做那纯粹武夫,可修心真的很重要,既然练拳,就不能再谈什么人之常情。就像种先生你说拳高莫出,我想了一下,很有道理,但是拳高莫出是种先生你这个境界和修为的人该做的事情,却只是你弟子该懂的道理而已,懂了这份道理是一回事,当下该如何做是另外一回事,只有这样,将来才能对谁出拳都问心无愧。”
种秋笑着点头:“正是此理。”
他大致了解陈平安的脾气,做一件事情,无论大小,务必追求尽善尽美,所以哪怕事先是真的忐忑不安,不知如何跟人切磋,如何教人拳法拳理,可一旦走出那第一步,陈平安就拿出了大街一战面对围剿时的那份认真。种秋是旁观者,所以看得很清楚,可能陈平安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的他,是何等自信!甚至,会有一种“我出拳时,天下武夫只需仰头感叹一声苍天在上”的自负。
种秋其实有些好奇,如此平易近人的陈平安,是如何达到出拳之时的这种心境的,更好奇陈平安到底是怎么练的拳。不管如何,这两种陈平安,种秋都给予敬意。
陈平安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我胡乱想的一些东西,不一定适合种先生你的弟子。”
种秋摇头,正色道:“总有一些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你刚才说的这番话就适合所有习武之人。”
陈平安害怕那两人从此习武之心如心镜裂缝,小心酝酿着措辞,虽然不太擅长,还是尽量安慰道:“练拳之人,除了能吃苦,还要心定,出拳才能快而从容,一往无前,那么总有一天,无论是遇上我还是你们师父这样的天下第一手,或是丁婴那样看似无敌的对手,你们都可以出拳更快。”他脸色认真地看着那两个人,“身前无人,双拳而已!”
两人懵懵懂懂,迷迷瞪瞪,但是脸上的悲愤和心底的恐惧已经少了许多。
种秋轻轻点头。这哪里是教拳,分明是指出一条“武道”了。至于这两个傻孩子将来能走多远,或者能否走上这条武学登山路,既看天赋,也看机缘,他多说无益,其实说了也没用。
收了拳的陈平安再没有那种气势,看着两个可怜兮兮的孩子,有些忐忑了,问种秋:“是不是讲得太大太虚了?”
种秋打趣道:“差不多可以了啊,你到底要我溜须拍马到何时才肯罢休?”
陈平安哭笑不得。
种秋望向弟子二人,阎实景他们可就没这份待遇了:“今天不用练拳,好好想一想为何不敢出拳,想明白了再练拳不迟。”
二人抱拳领命,种秋和陈平安一起离去。
等到国师大人和那个怪人离开后,这些年纪不大的家伙很快就叽叽喳喳起来,多是安慰阎实景和那个少女,夹杂着一些惊叹感慨。这些外人,虽然都知道种国师的天下第一手,可毕竟谁也没亲眼见过种秋出拳,哪怕家中都有实力不俗的高手护院,但是眼界一个比一个高,所以今天看到了那人出手,一拳而已,仍是觉得不虚此行。
阎实景率先离开人群,他兴致不高,蹲在台阶上,有些发愣。
少女跟朋友们闲聊之后,坐在小师兄阎实景身边,为他打抱不平:“有什么了不起的,说来说去,那人还不是仗着本事高就对咱们指手画脚,真气人,当着师父的面呢。”
阎实景望向远方:“我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师父也认可。”
少女愤懑道:“我就不信他对上咱们师父、俞真意,还有那个丁老魔,也敢说这样的大话。说得轻巧,出拳而已!”
阎实景握紧拳头:“今后我不偷懒了,要好好练拳,还要每天求师父教我更高深的拳法,总有一天,我要那人收回今天所有的话!”
少女眼神熠熠,凝望着小师兄的侧脸:“你肯定可以的!大师兄都说你是我们当中天赋最接近师父的人,如果之前多练五年,现在也能跟镜心斋樊莞尔、春潮宫簪花郎周仕他们一较高下了。”
屋脊上,种秋陪着陈平安偷偷坐在上边。也不知为何,陈平安竟然提议悄然返回,然后坐在这里听孩子们胡说八道。等听到了阎实景两人那番对话,种秋还是猜不出陈平安的意图,但是这位国师有些遗憾和失落,只是对那两个孩子还谈不上太失望。
陈平安笑着起身,和种秋真正离开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