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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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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山水之争(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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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钱,赔钱。郑钱,挣钱。

陈平安叹了口气,就要收起画卷。转头望去,打开通风的窗户上站着一只白猫,它没有看陈平安,而是对着裴钱讥笑道:“小丫头,你吃屎去吧。”然后一闪而逝,去隔壁桌子上拉了一坨屎。

裴钱一头雾水,陈平安哭笑不得。还真记仇,这倒是跟裴钱如出一辙。

陈平安突然心中惊悚,站起身,一把将裴钱拉到身后。

一个斜背着巨大金黄葫芦的小道童坐在窗台上,笑眯眯望向陈平安。白猫跳到他肩头,蜷缩而踞。

陈平安在南苑国京城远远看过一眼小道童,后来与种秋交谈,知道这个家伙的大致身份,称呼老道人为“我家老爷”,是负责藕花福地的敲鼓飞升之人。

小道童瞥了眼陈平安腰间的养剑葫,嗤笑道:“品相一般般嘛,算不得最拔尖,比我的这只养剑葫差了十万八千里。”

陈平安面无表情问道:“找我有事?”

小道童自顾自道:“你们东宝瓶洲不是有两只最好的养剑葫嘛,你怎么没捞到手?”

正阳山仙子苏稼落魄之前,曾经拥有一只紫金葫芦。风雪庙陆地剑仙魏晋也有一只银白色养剑葫,后来到了阿良手上,又被阿良送给了李宝瓶。

小道童双手撑在窗台上,摇晃着双腿:“世间有七只养剑葫,是道祖亲手栽种的一根葫芦藤上结成,最为珍稀。养出来的飞剑,分别数量最多、成形最快、最坚不可摧、最锋芒无匹、最养主人体魄、飞剑最小,真正杀人于无形。至于最后一只,就是我背着的这个了,知道有什么玄妙吗?”

陈平安不答话,裴钱躲在陈平安身后,虽然很好奇,但是绝不敢探头探脑。

小道童见陈平安当哑巴,觉得有些无趣,肩挑白猫,轻灵跳下窗台,走到桌旁,指了指那幅卷起的画轴:“我家老爷对帮你挑选五人,以及匆忙赶你走有些过意不去,便破例让我来说些事情给你听。一是那把油纸伞,你好好收着,别随意丢弃了,有它在身边,你就会被遮蔽气机。二是你挑选的第一幅画卷,我会提醒你一次,只有一次,直接告诉你所需谷雨钱的数目。比如这幅画有魏羡的,就是……”他笑着伸出两只手,肩头上那只白猫懒洋洋提起一只爪子,他又笑,“十一枚。”

说到这里,小道童有些遗憾,又有些幸灾乐祸。关于四幅画所需谷雨钱的总数,是他家老爷定下的,但是具体分摊到每一幅需要多少,则是他的安排了,这些内幕,陈平安不会知晓。小道童本以为陈平安一定会选择武疯子朱敛的,那么陈平安就有苦头吃喽。没想到那个莲花小人儿从中作梗,无意中帮陈平安挑了魏羡。

陈平安问道:“那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数目?”

小道童嬉笑道:“只要在你投入最后一枚之前告诉了你答案,就不算坏规矩,我家老爷不会责怪的。”

他看到陈平安没什么恼羞成怒的表情,愈发无趣,挥挥手:“就这些了,希望咱俩以后都没有见面的机会,看到你就烦。”

陈平安不以为意,问道:“最近有没有可以去往东宝瓶洲的仙家渡口?”

小道童很不愿意告诉陈平安,可一想到自家老爷的脾气,只得报上了地点,不敢造次。看到陈平安身后探出的那颗小脑袋,他冷哼一声,似乎十分不满,不愿意多看她一眼,一个后掠,带着肩头的白猫一起从窗口消失。

陈平安重新打开画卷,丢入第十一枚谷雨钱,毫不犹豫。

雾气弥漫,笼罩整个房间。陈平安拉着裴钱后退,离着桌子有五六步远,养剑葫内初一和十五已经蓄势待发。

有一个身穿龙袍的矮小男子从画卷中“拔地而起”,站在桌上,然后走到凳子上,再走到地面上,看着陈平安,板着脸说道:“魏羡见过主人,以后杀敌,但凭吩咐。”

陈平安点了点头,两人相视无言,气氛凝滞,有些尴尬。

魏羡突然说道:“主人好重的王霸之气。”

陈平安无言以对。

裴钱觉得自己算是长见识了:娘咧,这家伙也太臭不要脸了吧?

魏羡环顾四周,缓缓道:“主人有无不惹眼的衣衫?我换一身,今夜去外边逛荡逛荡,领略一下浩然天下的大好山河,主人何时动身赶路了,我自会出现。”

陈平安拿出一套崭新衣物给他,魏羡脱了龙袍换上,单手撑在窗台上一跃而出,跳上墙头,消失在夜色中。

裴钱问道:“大晚上的,看啥大好山河?”

陈平安无奈道:“这我哪里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的。”

一夜无事。

裴钱回到自己屋子,看到桌上那坨屎,气得咬牙切齿。

第二天启程,魏羡果然出现在客栈外。在那之后,魏羡就不再说话了。

魏羡身高还不及陈平安,很难想象这是一位开国皇帝,而且还是那代的天下第一大宗师,武力卓绝,被后世誉为沙场陷阵万人敌。

久而久之,裴钱就习惯了魏羡的存在,因为当他不存在就可以了。

在冬末时分,三人临近一座边陲小镇,再往北,就是桐叶洲势力较大的大泉王朝了,而小道童所说的那座仙家渡口,就在大泉王朝的最北端。

行走在边境,看到小镇之前,裴钱哀求陈平安:“再给我一张符箓吧,就是会发出金光的那张,咻一下就挡住了那头青色大水牛。”

陈平安只是在深思着事情。

裴钱不愿罢休:“又不是要你送我,我只是贴脑门上,就能走得快了。求你了,咱们不是在赶路吗,你就不想我走得快一些,早点回到那个什么大骊龙泉?”

啪一声,符箓果真贴上了裴钱的额头,还是歪斜贴着,恰好不挡她的视线。

裴钱立即笑开了花,果真快步如飞。自己脑门上贴着一座南苑国京城的大宅子呢,怎么会感觉累?贴着它走路,就好像在自家大宅子散步哩。

跟在两人身后的魏羡看了眼裴钱,大概心情与那只白猫差不多,觉得这个丫头片子脑子有毛病。

陈平安腰间悬佩长剑痴心和狭刀停雪,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身后魏羡从一开始的步履略显沉重到现在的轻松自如,裴钱看不出蛛丝马迹,陈平安则心知肚明。

当三人走上一座山坡,发现不远处尘土飞扬,有百余骑且战且退,地上已经有数十具尸体,像是在拼死护着一个老人。

陈平安眼中,看得更多的是追杀那些骑军的两名练气士,其中一人是剑修。而在魏羡看来,更多注意的还是那支骑军,眼中有些激赏神色,自言自语道:“百战之兵,下马为锐士,上马则铁骑,应该就是大泉王朝的姚家边军了。”

裴钱如今可不怕这个矮小汉子了,纳闷道:“你咋知道这些的,平日里你四处逛荡,就为了打听这些?”

魏羡置若罔闻,眼神炙热。

南苑国曾经以铁骑甲天下著称于世,硬生生打得草原骑军退回塞外,差点向南苑国纳贡称臣,此全为魏羡一人之功。

陈平安突然转头,沉声问道:“姚家边军?确定?”

魏羡板着脸,连说话的意思都没有,浪费他口水。

山坡一震,陈平安轰然而起,从天而降,刚好将逃亡铁骑和两名练气士双方拦腰截断。他曾经答应过齐先生,或者说答应过那片唯一愿意飘落到他手上的槐叶,所以他今天遇姚而停。

双方对峙,只是姚家铁骑换成了从天而降的陈平安。

剑修轻声说了“不急”二字,那名扈从便耐着性子,脚尖蹍着泥地,百无聊赖。

那名中年剑修身穿素白麻衣,一场实力悬殊的厮杀使得他没有沾染半点血迹。他容貌俊逸,只是眼眸狭长,嘴唇单薄,使得整个人的气质略显刻薄。他并无佩剑,一把本命飞剑与剑客佩剑等长,出窍杀敌之时如有火龙盘踞,那支姚家铁骑的刀枪与之触碰,根本挡不住,好似被刀切豆腐。他身旁站着的扈从是一名身材魁梧的纯粹武夫,身披神人承露甲,也就是山上俗称的“甘露甲”。

陈平安对这类兵家甲丸并不陌生,曾经就从那个古榆国国师身上剥落下一件,后来在倒悬山又购置了一件品秩极高的破碎甘露甲,后被陆抬修缮如新,但是一直没有机会穿戴,毕竟他身上的金醴法袍更加珍稀。

两人配合娴熟,剑修驾驭本命飞剑杀敌,武夫护在剑修身侧,防止姚家铁骑的漏网之鱼近身搏杀剑修,以及帮剑修遮挡那些手弩或是马弓的箭矢。好几次箭矢攒射而来,角度刁钻,这名纯粹武夫干脆就以身躯遮挡那几支箭矢的路线,最后不过是在雪白甘露甲表面溅起一点火花而已,这点甲丸储藏的灵气损耗恐怕都不用花费一枚雪花钱,而对方往往要付出一条鲜活性命的代价。

山泽野修最喜欢富贵险中求,一遇上机缘就敢铤而走险,那些突然被寻见、发掘出来的上古真人茅庐、仙家府邸、洞天福地破碎后的大小秘境,必然有野修蜂拥而去,为了争抢一件灵器法宝,打得脑浆四溅,图什么?还不是为了获得这种碾压他人的快感,要么倚仗神兵利器杀人,要么凭借护身法宝刀枪不入、术法不侵,让对手心生绝望。

剑修在战场上闲庭信步,一把飞剑,方圆百丈内,剑光如虹。

武夫如影随形,严密护住其四面八方。

中年剑修人如其剑,干脆利落,不做丝毫多余举动。可那魁梧武夫就不同了,本身性情暴戾,又不能放开手脚追杀铁骑,厮杀得不够酣畅淋漓,所以每次剑修重创了姚家精骑,使其跌落马背,只要在两人行进路线上,那武夫就一脚踩烂其头颅或是踩凹其胸膛,模糊血肉和破碎甲胄搅在一起,惨不忍睹。

而此时天上掉下个人,中年剑修停下脚步,以一洲雅言笑问道:“是大泉刘氏的新供奉?”

桐叶洲,山水多阻绝,按照那本神仙书记载,相较于东宝瓶洲,更加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所以各国上层人士,尤其是礼部衙门官员,往往精通桐叶洲雅言。

那魁梧武夫没好气道:“先生废这话做什么,直接宰了便是,不过是个七境以下的武夫,这般年轻的武学天才,杀起来更痛快。”

剑修笑道:“凭空多了一条大鱼,不正合我意吗?”

虽然他停下脚步与陈平安交谈,可是他的那把飞剑悬停在姚家铁骑逃亡方向的最前边。这场追杀,除了先前两人合力偷袭,惊险斩杀掉姚家铁骑的那名随军修士,此后剑修一直就是驾驭飞剑,先杀最外围的姚家铁骑,率先突围之人先死,这就是他的游戏规则。

一个老人披挂甲胄,与四周骑卒并无两样,应该都是大泉王朝的边军制式轻甲。他捂住腹部,指缝间皆是鲜血。虽然处境凄凉,可老人始终神色自若,并无半点颓丧怯懦,哪怕麾下精锐护着他,死伤惨重,大好儿郎没有凯旋,甚至没有轰轰烈烈战死边关,而是死于这种肮脏的庙堂党争中。

老人眼眸深处有愧疚和哀伤,但是没有半点流露在脸上。戎马生涯数十载,见惯了生生死死,加上为将者慈不掌兵,这位权倾南方边境的老将军镇定异常。

剩下的百余姚家铁骑死死护住老人,并没有因为刺客的强大便心生怯意。

姚氏治军,法度森严。例如姚氏子弟,无论嫡庶,年少时就已弓马熟谙,十五岁之后都要投军入伍,一律从底层斥候做起,姚氏男子死于边关战事者不计其数,以至于姚氏寡妇的说法传遍数国。

陈平安没有转身望向那支骑军,而是问了老将军一个奇怪问题:“将军姓姚?祖上与东宝瓶洲北边大骊王朝的姚氏可有关系?”

老将军皱紧眉头:“大骊王朝?不曾听说。”他稍作犹豫,“不过我大泉姚氏先祖的确来自东宝瓶洲,但是具体何处,先祖对此讳莫如深,当初命人撰写家谱,只提到了‘龙窑’二字以及一些家乡的风土人情,而且明言不许后世子孙去东宝瓶洲寻祖访宗。”

陈平安再问:“将军的先祖可曾提及什么街巷,或是……一棵树荫茂盛的大柳树?”

老将军虽然很想点头,兴许就可以与这个怪人攀上关系,说不定就能赢得一线生机,可是光明磊落的耿直心性不由得他如此行事,况且涉及祖先籍贯,后世子孙哪里好胡乱攀扯,沉声道:“没有说什么街巷,也没有什么柳树,只说故乡的槐花滋味不错,代代相传,我大泉姚氏祖宅大院就种植有一棵千年老槐。”

陈平安这才转过头,对他笑着点了点头:“明白了。”

老将军愈发疑惑:这孩子到底明白了什么?

剑修似乎也在等待什么消息,眼角余光一直飘忽不定,仿佛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打趣道:“你们俩拉完家常了没?完了咱们就办正事。”

陈平安双手按在痴心剑柄和停雪刀柄上,问道:“是有人花钱买凶杀人,你们则收钱替人消灾?”

剑修一脸无奈道:“你话很多啊。”

陈平安笑道:“不常见的,你们刚好碰上了。”

姚家铁骑当中,有一名与老将军面容有几分相似的少年骑卒,看看那个凶神恶煞、杀人如割麦子的剑修,再看看一袭白袍、两袖清风的年轻人,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一名与老将军隔了两个辈分的年轻骁将总算有机会喘口气,与主公说几句话。先前只能一路逃亡,眼睁睁看着一个个袍泽死于飞剑之下,实在是狼狈不堪。这个及冠之龄的年轻骁将,脸上被剑修飞剑割裂出一道血槽,皮开肉绽,十分凄惨,可是他全然不在意,只是轻声问道:“将军,以那名歹人剑修展露出来的飞剑神通,不应该让我们放出信号给三爷和九娘的。”

老将军一直盯着陈平安的背影,听到身边亲信的问题后,冷笑道:“我们既是目标之一,更是诱饵。”

年轻骁将显然是姚家铁骑的嫡系,知晓许多边军和朝廷内幕,小心翼翼道:“那么朝廷之前秘密借调我们大半数军中修士去参与金璜府君和松针湖水神之争……”

老将军低声感慨道:“这也算是幕后之人的阳谋了,既能让南边敌国内耗元气,也为我们这次遇袭埋下伏笔。这绝不是一个繁露马氏可以做到的……”

陈平安转头问道:“敢问姚老将军,为何被这两人追杀?”

老将军笑道:“可能是沙场恩怨吧。”

这场阴谋涉及大泉朝堂一些密事丑闻,他当然不愿多说。

姚家边军一向对历代刘氏皇帝忠心耿耿,远离庙堂纷争,谁当了皇帝就听命于谁,不掺和任何风波。但是最近十年间,出现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意外。

按照祖训家规,姚氏女子不得外嫁世族豪门,只与地方士族通婚联姻。可是老将军的年幼女儿当年与一个游历至此的年轻人一见钟情,男子品行、才学俱佳,两人还曾并肩作战,出生入死过。本该是喜结连理的好事情,只是老将军当时恪守家规,不赞同此事。他女儿不愧是姚氏女子,便默默承受下这份相思之情,给那人写了一封绝交信。不承想,那男子竟然再次来到边关。大雪天,堂堂吏部天官之嫡长子在姚氏祠堂外跪了一天一夜,姚家上上下下皆动容不已,最后实在是没理由拆散这对鸳鸯,老将军就答应了女儿与他的婚事,但是老将军这一辈没有任何一人赴京参加婚宴。其后,姚姑娘也没有回过娘家一次。老将军与那位位高权重、执掌天下官吏升迁之路的亲家更是从无书信往来。可即便如此“不近人情”,依旧撇不清姚姑娘姓姚的事实。只是一次破例而已,十年后就带来了家族覆灭之隐患。

先是去年老将军的那位尚书亲家被庙堂死对头繁露马氏暗中指使言官大肆弹劾,之后被龙颜震怒的皇帝狠狠申饬一番,吓得他回到家后就立即动笔,上书一封,措辞凄凉,“体态孱弱,垂垂老矣,犹然不如稚童,牙齿所余不过三两颗,与‘鲜’字无缘已久”,主动要求告老还乡。皇帝陛下不准,但是老尚书在吏部衙门的声势跌落谷底。

只是这次除了根深蒂固的党争,真正麻烦的地方还是牵扯到了储君,京城又多了很多不讲规矩的外乡人位居庙堂要津推波助澜。有意思的是,三位皇子都很出类拔萃,各有所长,放在大泉任何朝代都是毋庸置疑的太子人选。

京城官员的起起伏伏、边陲将领的东跑西调,让人目不暇接。连远在南方边境的姚家铁骑都没办法置身事外,大泉王朝最近这些年的暗流涌动,其中凶险可想而知。

剑修厮杀只在一瞬间,那柄悬停在姚家铁骑外围的本命飞剑从马队中间一掠而过。好在剑修为了追求极致速度,拣选了一条路上没有障碍的最快路线,不然恐怕这一剑又要刺透好几颗头颅。

陈平安推剑出鞘,双指并拢作剑诀,驾驭窦紫芝这把耗费家底的法剑痴心抵御从背后迅猛而至的剑修飞剑。

剑修心一沉:年纪轻轻的不速之客不但是一名剑师,那把佩剑竟然能挡住自己本命飞剑灯烛,难不成还是件深藏不露的法宝?不然以灯烛的锋芒,江湖上所谓的神兵利器根本就经不起一击,可那把佩剑好似连一个缺口都未曾崩开。

魁梧武夫有些幸灾乐祸:“先生,还不急吗?”

剑修并未动怒,微笑道:“试试此人深浅,就当陪他玩一会儿,我有自保的本事。”

“如此甚好!”身披甘露甲的纯粹武夫狰狞大笑,一脚踩出一个坑洼,暴起前冲,五六丈外对着陈平安就是一拳递出,拳罡汹涌,罡气碗口粗细。

陈平安一手负后缩在袖中,在驾驭痴心一次次抵御剑修飞剑之际抬起手臂,以掌心迎向那道拳罡,五指一抓,拳罡竟是直接被他捏碎。

魁梧武夫哈哈大笑,倒也没有半点慌张神色,本就是试探性一拳,五成功力都不到:“先生,道行不算浅了!至于到底有多深……”他轻喝一声,骤然加速前冲,眨眼之间就来到陈平安身前数步外,右手猛然抡起一臂。这一拳递出之时,快若奔雷,他的整个右侧肩头都绽放出雪白光彩。

砰然一声,陈平安依然用手掌挡下了武夫的一拳。

魁梧武夫眼中流露出一丝不解:眼前年轻人竟然纹丝不动?

虽然疑惑,但没有耽误抬脚的一记狠辣膝撞。武夫搏杀,尤其是高手之战,念头急转的同时,每次出手还要发乎本能,甚至要快过“心意和想法”,这才算真正登堂入室。

陈平安背后那只手离开袖子,轻轻一拍眼前白甲扈从的膝盖,然后一肘捶在此人胸口,打得他身体向后飘荡而出。只是那一拳犹然被陈平安握在手心,于是那人又被一扯而返,陈平安一拳砸在那人心口外的甘露甲上。

魁梧武夫轰然倒飞出去,摔在十数丈外的地面上。他身负兵家甲丸,伤得不重,更多的是体内气机的震荡,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手掌一拍地面,他重新起身,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左右咧嘴,埋怨道:“先生,他娘的这家伙到底是剑师还是横炼体魄的外家拳宗师?”

剑修站在他身后,笑容玩味:“你还不许一个武学天才两者兼具啊?”

魁梧武夫深吸一口气,转头看了眼山坡顶上的魏羡,心情不再轻松,对剑修说道:“那这小子就真是该死了。先生,你玩够了没有,咱们可千万别阴沟里翻船,这家伙可不是一个人来的。”

剑修点点头:“大泉刘氏和姚老儿的香火情应该就这么点了,既然如此,那就可以开始起网了。”他吹了一声口哨,极其尖锐。片刻之后,他的身形往一侧迅猛狂奔而去,一招手,本命飞剑不再纠缠陈平安,由实转虚,没入他胸前,如鱼线入深潭,转瞬不见,返回窍穴温养。

那身披甘露甲的武夫扈从一愣之后,二话不说就开始跟着剑修逃遁远去。

陈平安虽然不清楚为何两名刺客就此离去,但也没有拦阻。

劫后余生的姚家铁骑更是蒙在鼓里,面面相觑。

老将军权衡一番,翻身下马,对身边搀扶他的年轻骑将下令道:“派遣一伍斥候出去侦察情况,其余人就地休整。”

五名边军斥候如撒网一般,策马向四面八方游弋而走。

陈平安缓缓走向魏羡和裴钱,老将军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出声,想要道一声谢,只是刚要开口就扯动腹部伤口,只得闭嘴,对着陈平安的方向遥遥抱拳,算是无声致谢。对方能够仗义出手,以一己之力拦下两名稳操胜券的刺客已算仁至义尽,他可没那脸皮提出得寸进尺的要求。

半炷香后,一支骑军疾驰而至,除了十数骑满身鲜血的姚家边军,更多还是二十余个陌生面孔,不是双眼神光湛然、肌肤晶莹如玉的练气士,就是气势磅礴的武道宗师。这些人众星拱月般严密护着一个身穿锦袍的男子,三十岁出头,面如冠玉,显然是这些高手的主人。

临近老将军所在的姚家边军,男子摆摆手。很快,骑队分开,男子一骑独出,勒缰而停,朗声笑道:“姚老将军,所幸我没有来晚。”

老将军正要起身作答,那人已经翻身下马,握着马鞭使劲挥了挥:“老将军有伤在身,不用多礼。”

老将军仍是执意起身相迎。

男子加快脚步,径直牵马来到老将军身前,轻声道:“姚氏这桩祸事,归根结底,还是因我和李锡龄而起。这次我既然刚好在边境,就没理由袖手旁观,希望老将军理解,若非情况紧急,我是绝不会露面的。”

老将军转移了话题,沉声道:“殿下千金之躯,岂可轻易涉险。”

男子笑道:“姚将军身为征南大将军,我大泉正二品高官,出生入死几十年,就不值钱了?”

老将军苦笑道:“殿下!”

男子挥挥手,笑道:“来都来了,做也做了,老将军的教训我也听过了,是不是可以打道回府了?这些刺客未必没有后手。”

老将军无奈一笑,道:“全凭殿下吩咐。”

男子突然以手中马鞭指向对面山坡:“那拨人是?”

老将军解释道:“若非他们拖延时间,我撑不到这会儿。有些墨家游侠儿的风采,殿下不用多想,萍水相逢,咱们不用画蛇添足了。”

男子点点头,突然一拍脑袋,赶紧从袖中拿出一只小瓷瓶,拔出塞子,顿时香气弥漫。他倒出一颗墨绿丹丸在手心,递给老人:“这是皇宫里头珍藏的疗伤秘药,老将军吞下即可。”

老将军不疑有他,道了一声谢,毫不犹豫抛入嘴中,吞入腹中。

男子笑意更浓,亲自搀扶老将军,走向他带来的一辆马车。

山坡之顶,陈平安目送他们离去,拿出那枚兵家甲丸递给魏羡,后者没有立即接下。

陈平安解释道:“这是兵家甲丸,名为‘神人承露甲’,灌入真气,身上就可以披挂甲胄,跟先前那武夫差不多,可以自行抵御刀剑和术法。除非被一次性穿透,或是反复捶打某一处,一般来说,灵气耗尽之前,就是护身符,对付剑修的本命飞剑,卓有成效。”

甲丸的品秩高低,往往跟储藏灵气多寡直接挂钩。

所以大致分为三种,被山上戏称为水洼甲、池塘甲、大湖甲。

神人承露甲位列第三等,几乎都是水洼甲的品相,但是倒悬山灵芝斋售卖的这一件极为特殊,极有可能是一副祖宗甲,即最早一拨甘露甲,为兵家大师精心打造,可谓寒门贵子了。

魏羡推回陈平安的手,笑道:“无功不受禄,回头我立了功,再拿不迟。”

陈平安笑着收起来。

裴钱满脸期待道:“他不要,送我呗?”

陈平安根本没理她。

此后三人路线与姚家铁骑不在一个方向上,他们赶往那座依稀可见轮廓的边陲小镇。路上,魏羡难得多说了几句,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公子是想做那道德圣人,求三不朽?”

陈平安忍俊不禁,笑着摇头道:“当然不是。”

要是真有此志向,陈平安当初早就认了文圣老秀才当先生了。尤其是桐叶洲之行,使得陈平安愈发坚定。

魏羡又问:“那公子是想谋取大势,争王争霸?”

陈平安哑然失笑,指了指自己:“就我?”

魏羡最后问:“那就是独善其身,证道长生?”

陈平安反问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魏羡闭口不言。陈平安也不愿多说什么,一行三人就此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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