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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风月天中,多风月之事。
这是海内十洲最豪奢销金窟，是这人世间最风流销魂地。既是火树银花不夜天，又是笙歌管弦无尽夜,一边是偎红倚翠,浅斟低唱,一边是舞低杨柳楼新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行在此地，只觉春光满眼,女人笑颜与重重花影交相辉映，脂粉香气与莺声燕语满溢于此,无论行到哪里，都是满楼红袖招。美人与名花无处不在,在灯影幢幢中越发显得靡艳不堪，像是开到盛极,一夜之后就要零落成泥。
正是繁花似锦，红颜如梦。
这里一切都美得热闹,美得堕落，美得让人几乎感到窒息。与此地无处不在浮艳香气一样,美得无着无落,无依无靠，像是一阵风来，就要散去了。
而在这浮华光景之中,最为别致也最为绮丽，还当属那停在风月天清河中画舫。
人们都叫它——不负春。
谁也不知道不负春老板是谁,谁也不知道不负春究竟是从哪里来。
人们只知道,每每入了夜,那画舫便会悄然停在波光粼粼河面。夜晚清河越发黑,黑到足以倒映出两岸连绵不绝灯火，五颜六色光影，反倒辉煌得有如龙宫梦境。
不负春有风月天里最美姑娘，也有最好酒，最妙歌，最出众舞。人人都向往不负春，人人都谈论不负春，但只有很少人，能踏上不负春。
不负春不欢迎任何不受邀请客人。但若是你持了舫主所赠花笺，便会在这里受到最好招待。
至于要请谁，会请谁，则全看不负春主人心情。
她邀请男人，也邀请女子，既欢迎稚童，也欢迎老者，接待过大能，也接待过乞丐。
谁也不明白那位不负春主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但凡是踏上过不负春人，都说，那是他们这辈子做过最好梦。
只是那枚携着暗香，像是用美人红泪染就花笺，从不会两次发给同一个人。
而今夜，不负春将迎来没有花笺客人。
但只有这几位客人，才是不负春主人随时都会欢迎人。
第一位客人踏上画舫时候，水精帘后，女子正哼唱着她此番从江南学来小调。
“丝纶阁下静文章，钟鼓楼中刻漏长——”
晚风迷离，吹皱清河上艳影，也拂动层层珠帘，隐隐露出其后女子纤美身形。一只雪白脚踏在盘金红锦衾被上，越发显得如美玉雕成，白与红形成鲜明对比，给人以情.色错觉。
珠帘清光投在她身后十二扇画屏之上，黛染碧凝山水画卷，参差有致，将千峰翠色，万顷波光都收入其中。千万里风光水色，都汇聚在了这十二扇屏风之中，随着水精帘动，光华流转，那屏风上也是金银明灭，华彩万方。
而这本该金碧辉煌室内，此刻却只点了一盏烛灯。
烛火幽幽之中，那女子手中，正捧着一张雪白人皮。也不知道什么样身世，才养得出这一身羊脂玉般好皮相，合着乌云一般青丝，柔柔地垂在她手中。
而那女子正在为这身人皮描眉画目。客人来时，她正用手指沾着胭脂，细细涂在那双失却血色唇上。
“这是你新得？哪里弄来？”
天魔抱着双臂，斜倚在门边，有些好奇又有些无聊似看着。虽然他喜欢玩些结婚娶妻过家家，却怎么也无法理解阴魔爱好。
“新得，是这里新进姑娘，我觉得她白得很好看，就收下了。”阴魔稍稍转过脸来，桃花般眼眸里含着微微笑意，“怎么样，好看吗？”
“是很白，不过还是没有你好看。”天魔挠了挠头，诚实地问出了心中困惑，“你都这么好看了，为什么还要收集这些女人？”
“你这样男人是不会懂。”阴魔又转回脸去，笑吟吟道，“女人谁会嫌好看衣服太多呢？”
“哦！”
这个理由成功说服了天魔，是以他虽然其实没有听太懂，也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像小狗一样蹲坐在地上，托着下巴看阴魔在那摆弄那张画皮。他什么都看不懂，只觉得她每一个动作都美不胜收。
而那边，阴魔一边为自己画皮点绛唇，一边又好心情地哼着先前小调，当她唱到“俏伶伶、伶俐红娘婢。口轻轻、轻口换红妆”那一句时，她像是想到什么很有趣事情一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天魔巴巴看着她，忍不住问道：“你想到什么了，笑得那么开心？”
阴魔抬起手来，用雪白手背稍稍掩住红唇，这才垂下眼来，对着天魔绽开了一抹甜蜜笑。
“见着了一对年轻有情人，我自然开心。”
阴魔一边笑一边说，那笑容里几乎有些少女情态了。
“看别人谈情说爱有什么可开心啊？”天魔十分不解，只好又挠了挠自己头。
作为一条龙，还是一条大半时间不是吃就是睡龙，他活得实在过于单纯，以至于大多数时候，他都搞不懂自己这些同伴们到底在想些什么。
也许这就是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最后真龙歪了歪脑袋，不着边际想着如果让烦恼魔知道了可能会给他一法杖蠢事。
“能见着有情人终成眷属，就是这世间顶好好事了。”阴魔笑着说，“不过，能看着一个人无望爱着另一个人，你不觉得，这也是一件很有趣事吗？”
“啊？”天魔张了张嘴，诚恳道，“我没听懂。”
“是这样。”阴魔对着他倒也很有耐心，细细解释道，“我呢，方才见着了一对少年少女，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其中一个默默爱着另一个，然而另一个，却绝不可能爱他。我觉得这件事实在是有趣，便忍不住笑出来了。”
“为啥啊，有啥理由不成啊，就算那女另有所爱，真喜欢她话把她抢过来不就好了吗？”天魔十分不能理解这怎么会是个问题，“总不会他那么倒霉，喜欢那个女是个尼姑、啊不，尼姑也能抢，他该不会是看上了一个修无情道吧？”
阴魔想起自己亲眼所见那一双少年少女，尤其是云梦泽看着白飞鸿眼神……她掩着唇，吃吃笑。
“没错，就是那个‘该不会’——居然有人爱上了无情道中人，你说，可笑不可笑？”
天魔大惊失色：“谁啊这么没脑子？”
他这样耿直反应又把阴魔逗笑了，她歪倒在软枕之中，笑得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不是，我搞不懂啊。”天魔抓了抓脑袋，满脸都写着困惑，“虽然我是无所谓，但你们人修不是最受不了这个吗？你们要是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有回应吧。这样下去岂不是会很糟糕吗？”
阴魔撑着软枕，稍稍坐直身子，乌发如流泉一般滑过她肩头，她眯起眼，露出意味深长笑。
“是啊，蠢得可怜。”她轻声道，“连我看着都不忍心了——所以我帮了他一把，从后面推了一下。”
“……”
天魔微妙沉默了一下。
虽然他真很喜欢阴魔，但就算是他也看得出来，阴魔可不是什么好女人。
“我已经开始可怜那个倒霉鬼了。”他喃喃，“到底谁这么惨，不仅看上了一个修无情道，还要被你帮上一把。”
就算是用龙脑子去想，阴魔“推了一把”也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搞不好就直接把人推进地狱了！
但天魔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对这个陌生人怜悯只在他那硕大脑子里停留了不消一刻，便像是流过鹅卵石水一样，哗啦啦消失了。他想到自己此番来意，兴冲冲地凑到床边，推开斜掩画屏，小狗一样将脑袋搁在阴魔腿上，眼巴巴地把她望着。
“对了对了，你说大悲和尚和死魔这回会来吗？”
天魔歪着自己脑袋，说出了他这一次会来不负春原因。
“我有大事要宣布！这次还特意用了陛下留下传音符，告诉大悲和尚和死魔一定要来。大悲和尚倒是答应了，可是那丫头不知道把传音符丢到哪里了，完全没有理我！你说她会不会不来啊？”
阴魔歪靠着软枕，抬手点了点天魔额头，就像怜爱自己孩子一样亲昵，又带着些许抱怨似叹了口气。
“你呀……”她叹完气又笑了，“你要是自己去找她，她还可能理一理你。你用尊上传音符去联系她，她怎么可能会搭理你？”